他要殺俞辛鴻不是偶然,而是早有預謀。反而是今夜謝神筠忽然來此提審俞辛鴻的舉動打亂了他的計劃。
刺客的來曆很好猜,除了陸庭梧指使謝神筠不做他想。但她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謝神筠真的是忽然決定要來北衙審問俞辛鴻的嗎?
她揪着這個線頭往前追溯,那些脈絡便逐漸清晰。
不是。
是崔之渙給了她消息。禦史台重啟貢船案的卷宗,偏偏在這個時候查到貢船案和礦山案的關聯,不是巧合。
正這時,瞿星橋疾步進來,道:“郡主,查到了,俞辛鴻入長安之前,還去了一個地方。”
他面沉如水,“——是孤山寺。”
孤山寺這個地名并不稀奇,但稀奇的是謝神筠常年住的别院就在孤山寺後面。
阿煙倏然看向謝神筠,後者眼中風雷隐現。
謝神筠跨出門,在這涼夜感覺到了冷。
院中梅枝上紅瓣入目似血,紮得人眼疼。她語調如冰,讓人從心底裡泛出涼意:
“這長安城裡,有人一直盯着我呢。”
——
謝神筠沒有在北衙久留,今夜北衙出了大亂子,俞辛鴻身死,明日還得向皇後回話,謝神筠熬了半宿,上車之後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絲疲累。
好在車上寝具一應俱全,方便謝神筠回程時小憩。
爐上煮着熱水,阿煙往裡面扔柚子葉。今夜謝神筠入了刑房,照例是要先用柚葉水去去晦氣。她擰了帕子要遞給謝神筠淨臉拭手,一邊問:“娘子,咱們回——”
她蓦地住口,整個人瞬間淩厲起來。
謝神筠也坐定了,視線慢慢下移,落在自己腰間。
她腰後抵了一柄硬物。
沈霜野從榻上坐起,刀柄抵在謝神筠腰間,語氣淡然:“郡主,真是巧。”
謝神筠微微側目,擡手止住了阿煙的動作。
沈霜野方才刻意斂了氣息,此時才洩露一二。他倚在堆雲織錦的軟枕間,身上猶帶雪夜清寒。
那寒氣仿佛也過到謝神筠肩頸,激起一陣細小的顫栗。
“哇,好巧哦。”謝神筠慢慢說。
——
馬車碾過碎雪,長安的雪才停兩日,轉眼又下了起來,雪裡夾着冰霜,敲檐時聲如震雷。
阿煙已經去了車外,臨走前忘記關窗,竹窗被敲開半扇,順着風勢來回開阖。
爐火已經被澆熄了。
寒意入骨,榻上的兩人誰也沒動。
“侯爺要這樣同我說話嗎?”謝神筠語調平緩。
用以威懾的利刃不曾挪開,描裙繡紋被刀柄截斷,皺成一朵殘花。
“冒犯了。”沈霜野很講禮數,但謝神筠心知那都隻在口頭上。
他沒有傷害謝神筠的意思,用來威脅她的東西也隻是刀柄。但此刻他收了刀,謝神筠卻沒挪開,她坐在榻上微一側身,便堵住了沈霜野的去路。
這榻不窄,容下兩人便顯得吃力了。
四方插屏圍枕,屏上繪神仙彩圖,吳帶當風,衣袂飄搖。沈霜野靠着枕屛,眉眼如金石,在燭火中暈出璀璨氣蘊。
“侯爺今晚甚是狼狽,脫身不易吧?”謝神筠何等聰慧,隻一細想便猜出了沈霜野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尋常官員出入北衙都得持手書有名目,再做記錄,謝神筠可沒得到沈霜野來北衙的消息,他出現在此隻能是偷偷潛進來。
謝神筠同那假冒的醫官打過照面,并不是沈霜野的模樣,但禁軍封鎖北衙追捕醫官,沈霜野必然也是因此被困。
短短一夜,俞辛鴻不僅引來了刺客和謝神筠,還引來了沈霜野,謝神筠真是覺得有意思極了。
“我今夜運氣好,如有神助,”沈霜野目光從枕屛上的神仙圖慢慢滑到謝神筠身上,她裙飾華彩,臂纏朱批,倒好似畫中仙人離畫而出,“你我同路,便麻煩郡主送我一程了。”
“侯爺與我可不是同路人。”謝神筠故意道,她還沒忘記沈霜野的拒絕,此刻有事相求便說同路,謝神筠不接這茬。
沈霜野裝作不知謝神筠話中深意,隻道:“此處隻有一條大道,我當然隻能與郡主同行,待出了這北衙,再分道揚镳也不遲。”
謝神筠還要開口,馬匹突然一聲長嘶,車架驟然被攔停,謝神筠端坐在榻邊,是個無處借力的姿勢,身體随即便失去重心,隻能扶了榻上一物以作支撐。
車夫是熟手,原本走得也不快,很快便穩了下來。
謝神筠已借力穩住身形,便撐着手想要起身,忽覺手下觸感不對。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
沈霜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歎了口氣,道:“郡主,好好說話,别動手成嗎?”
謝神筠這才想起來榻上除了沈霜野便再無旁的東西。
那她手下撐住的——
謝神筠指尖猝然掐緊,她從來不是個聽話的人。
“郡主,”沈霜野神色莫測,對她這種明知故犯、過河拆橋的行為深惡痛絕,語氣不善地問,“好摸嗎?”
謝神筠把手從他腿上挪開,這人不知道吃的什麼,一身皮好似銅牆鐵壁,那一下掐得她手疼。
但她面色不改,聞言垂眸看過自己指尖,忽地一笑,慢條斯理道:“挺硬的。”
她眼裡蘊着潋滟波光,短短三個字竟叫她說出了百轉千回的難言意味。
沈霜野一時竟無言以對。他對謝神筠還是不太了解。
他腿上被謝神筠掐過的地方還在隐隐作痛,委實不想再來一遭。
“娘子,”阿煙的聲音在車外響起,她不知車内情形,開口時有不易察覺的緊繃,“是禁軍。”
謝神筠和沈霜野一同噤聲。
夜雪敲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