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吃人的朝堂。
而謝神筠胃口很大。
“威信麼,看不見摸不着,也就是那麼回事,我可不在乎,”謝神筠道,她還不知道沈霜野在心裡把她編排成了一個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女妖怪,“倒是侯爺同我說了這麼久的話,難道不問問我要将你送去哪嗎?”
她對沈霜野款款一笑,那笑不摻一絲雜質,幹淨得很,卻讓沈霜野如觸冰雪,心中泛起涼意。
謝神筠沒有問沈霜野今夜出現在北衙的目的,那種洞曉一切的笃定瞬間便讓她勝了一籌。
沈霜野未發一言,隻換了個姿勢,逐漸壓迫過來的陰影便盈滿了車室。
勝負立時颠倒。
謝神筠的狠辣讓人悚然,沈霜野的獠牙卻會先把她撕碎。在絕對的強勢面前算計與手段都顯得不值一提。
沈霜野不是鄭鑲,他有同謝神筠分庭抗禮的威勢。
那威勢如寒霜壓頂,擠占了車室内的每一寸角落。
燭火卷着陰影吞噬了謝神筠的笑容,讓她在此刻顯得尤為寂冷。
沈霜野開口了:“郡主要送我去哪?”他漫不經心地笑起來,态度值得玩味,“總不能是要将我賣了吧。”
他枕着謝神筠的神仙屛,似乎同那屛一樣都成了可供謝神筠把玩的榻上物,但那威勢始終牢牢統治着車室,将這裡變成了他的主場。
“侯爺說笑了,你要是賣,約莫也隻能在館閣裡賣個好價錢,還是有市無價的那種。我豈不是要虧死了。”謝神筠像說了個笑話,唇邊抿出的弧度卻還顯得冷。
她仍被籠罩在沉壓中。
“那我還要多謝郡主擡愛,”沈霜野配合地牽了牽嘴角,也像是覺得有意思,“我記着,郡主不愛吃虧。”
“是啊,我思來想去索性好人做到底,既然同路,送你一程又何妨。”謝神筠坐定,“侯爺是尊大佛,阖該被供在廟裡,我如今就送你回家。”
謝神筠在沈霜野的目光裡一笑,笑容裡似乎還帶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惡毒,尖銳地刺穿了沈霜野的威壓。
她道:“孤山寺,侯爺去嗎?”
——
瞿星橋趕着馬車疾行過官道,沈霜野掀簾看過來時路,他們走的是春明門大街,卻不是往春明門去。
長安城的布局在沈霜野腦中滑過,這是要過西側的甯遠門出城。
果不其然,瞿星橋在守門的士兵诘問來人時亮牌,風雪從打開的城門外湧進來,馬蹄卷風踏雪,一并吞沒了小兵的碎語。
守門的小兵搓熱了手,和同僚合力重新把城門關上,吐氣時呵出白霧:“今兒晚上也真是怪,這門都開好幾次了。”
甯遠門位置偏,相隔不遠的春明門才是出入要道。
同僚斥道:“貴人的事,你多什麼嘴。”
夜雪漸沉,呼嘯的風聲被隔絕在車外,車内靜得寂然。
謝神筠指上冷潮漸漸散去,她迎着沈霜野的目光,輕易地看破了他的目的。
這人太能裝了。
沈霜野今夜知道了多少謝神筠不好猜,她也不需要知道來龍去脈,隻消思索他上謝神筠車架的原因就夠了。
沈霜野出入北衙原本能做到悄無聲息,就算為着刺客驚動巡查的禁衛,他要避開也是易如反掌,出了北衙他可以直去右銀台,六部大院任他出入,就算被發現,也沒有人敢把他往賊子身上攀扯,他可以有無數方法把自己的行蹤遮掩過去。
但沈霜野偏偏在這裡等着謝神筠。他就像看見獵物的鷹,在這場風雪裡敏銳抓住了時機。
重玄門前的禁衛攔住謝神筠的車架,縱然有謝神筠同鄭鑲不和的因素在,但若無痕迹,他們敢笃定車内有鬼?
隻有一種解釋。
沈霜野是故意的。
他要盯着謝神筠,讓她今夜被絆住手腳分身乏術。
他們在重玄門耽擱了一會兒,況春泉此時應該已經到了孤山寺了。
沈霜野眼中覆霜,被看穿了目的倒也不覺惋惜。他原本就沒想着能擋住謝神筠多久,這人,心眼比蜂巢上的孔洞還多。
未免也太難纏了。
沈霜野微微眯起眼,再次借着燭光看住了謝神筠。
——
孤山寺建得出了城,往深山裡靠。山路迂回難行,竟也走得算快。
馬車停下時沈霜野不急着下去,倒是謝神筠客氣道:“侯爺先請。”
沈霜野撤了簾,挑剔地看過眼前這座野寺,說:“先說好,我不出家。”
秃驢和老道他都看不慣,老遠聽見念經聲都要頭疼。
他回身盯着車簾上晃動的影,謝神筠正俯身出來,細雪輕易沾過她面,越發顯得人幹淨。
謝神筠扶着門檐,回道:“這廟小,可容不下侯爺這尊大佛。”
她頓了一頓,等着沈霜野讓開,沈霜野卻沒動。
他似堵牆,堵得謝神筠無從落腳。
謝神筠停在那裡,咬字極輕,上挑的尾音泛軟,“讓讓?”
風雪越發大了,刮皮有如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