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照,黃浦江上薄霧缭繞,沉睡的上海城還未蘇醒,可黃埔碼頭卻早已戒備森嚴。幾個穿着官服、頭戴花翎的大清國官員早早等候在碼頭上,一直到天邊泛起金色,遠處才隐隐傳來幾聲汽笛的轟鳴,輪船巨大的黑影緩緩穿過薄霧,破開平靜的江面,朝着碼頭靠近。
正是義國郵船公司的斯芬克斯号遠洋郵船。它從義大利威尼斯城啟航,經過兩個多月的海上漂泊,終于在這一年的初春時節,抵達了上海。
等舷梯放下,太陽已經破開雲層,躍出海面。散客們先被水手攔在船舷處,從最上層的貴賓艙房走下一行人。
他們各個身穿正式官服,神情肅穆,行動舉止間不聞一點兒談笑雜聲,當先的是一位面容和藹、氣勢卻逼人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着親王團龍補服,斜披绶帶,步伐穩健,第一個踏下舷梯,官靴踩上地面,蕩起一陣微塵。
碼頭上的幾位官員早已迎上前去,對着他行正式見禮:“微臣叩見王爺,恭迎王爺回國。”
待得了恭親王起身的吩咐,這才站了起來,又拱手對着其餘人作揖:“各位大人路上辛勞。”
衆人急忙還禮,大家便是一番寒暄談笑,氣氛終于輕松了一些。松江府知府還想邀使團入上海駐留,卻被恭親王婉拒,一行人就地登上兵輪“海平号”前往秦皇島,再換乘專列經天津,這才抵達京師正陽門火車站。
因着使團出發前曾在火車站遇襲,現在正陽門車站已經全部戒嚴。毓瓊穿着一條帶有裙托的絲綢拖尾長裙,在戴望鴻的攙扶下,小心翼翼踏上月台。
才剛剛站好,腦袋上就被重重拍了一下。毓瓊正驚訝擡頭,下巴處已經握上了一隻大手,掐着毓瓊的臉蛋左右扭動,一個快活的年輕男聲緊接着響起:
“呦呦,讓我看看,這洋妞是誰呀?”
毓瓊恨恨甩開他的手,将有些歪斜的帽子扶正,沒好氣地用手裡一個精緻的小手包去揍他:“什麼洋妞!是我,是我是我!你妹妹!”
戴茂勳挨了幾下,一邊笑着閃躲,一邊故作誇張地“哎哎”痛叫,得了父親狠狠一拳,這才終于安分下來,一邊嫌棄地看着妹妹腳上那雙後跟高高的鞋子,一邊伸出手臂去扶她:
“那會兒就說讓父親帶我去出洋,他偏丢下我帶了你去。你看看,你這衣服腰勒那麼緊,這裙子蓬成那樣,這都是什麼啊……”
毓瓊白他一眼:“你懂什麼,這是最近法蘭西最流行的時裝,可貴了……”
兄妹兩個嘀嘀咕咕跟在父親後面,前面的戴望鴻卻忽然停下了步子。
一個年輕男子正站在前方,先對着戴望鴻行禮,接着轉向毓瓊和戴茂勳,拱手笑道:“小戴大人,毓瓊格格。”
是費揚阿。他朝着不遠處的恭親王抱拳示意,微笑着開口:“王爺有話給格格,讓我代為轉達。戴大人和小戴大人可否行個方便?”
戴望鴻二人自然應允退後。毓瓊扶了扶帽子,看着走到她面前的費揚阿,有些緊張地問:“王爺有什麼吩咐嗎?”
費揚阿看她一臉掩飾不住的緊張,忽然笑了。他眸中盛滿溫煦的笑容,彎腰湊近毓瓊一些,壓低了聲音:“我騙戴大人的。王爺沒話給你,是我想來與格格告個别。”
毓瓊先是長松一口氣,緊接着立刻一陣緊張。她瞟了恭親王一眼,急忙也将聲音壓得極低:“你竟然敢假傳王爺的口谕!就是在王爺面前再得寵,你可也得注意着些,可不能再這麼膽大妄為了!”
費揚阿被訓斥一番,卻知道她是為自己好,也不生氣,從善如流的點頭,承諾以後再不這樣了,然後又與毓瓊約定,以後有機會再見。
這一路上,費揚阿對毓瓊多有照顧,毓瓊自然啄米般點頭,撲閃着一雙大眼睛,滿是誠摯。
“那說好了,一言為定。”費揚阿看着毓瓊鮮活生動的表情,強忍住了自己蠢蠢欲動想去揉一揉她的頭頂的手,笑意更深,“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毓瓊快樂的點頭。費揚阿對她行禮,讓開一條路,毓瓊就從他的身邊跑過,去找正立在旁邊低聲說話的父兄。三人去與恭親王和同僚們告别,然後在站員殷勤的指引下,朝着車站外走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出站口的鐵門之後,沒入人群之中。
費揚阿仍站在原地,遙遙注視着毓瓊的身影消失的地方。
有腳步聲傳來,停在他的旁邊。費揚阿轉身對來人行禮,恭敬道:“王爺。”
恭親王站在他身邊,也朝着戴家人離開的方向投去一眼:“如何?要繼續履行婚約嗎?”
費揚阿擡頭,直視着恭親王的眼睛,臉上笑意更深:“您可以開始準備聘禮了。”
“阿瑪。”
從第二天開始,戴望鴻就立刻忙碌起來。除了日常政務,人情宴請,他已經開始整理這一路的東西洋見聞,并随時等候皇上的召見。
皇上對于通過這次幾位重臣的出洋考察來挽救國内危局寄予厚望,在立刻與幾位出洋使臣長談之後,又前後召見戴望鴻五次,與他徹談這次出洋考察所獲所得,并對他的見解和政議格外認同,接連賜下了不少賞賜,在幾位使臣中也是獲得了格外青眼。
因着戴望鴻的特殊,連帶着毓瓊也得了不少關注,就連宮内的太後都特意下了一道谕旨,讓戴夫人攜毓瓊一起入宮拜見,也講講這西洋的稀罕事兒。
太後已曆經兩朝,手中也是有實權的,毓瓊之前隻在大宴上遠遠見過她兩次,隐約見着她是一位面容嚴肅的老太太,從沒有當面拜見過,心裡十分緊張。
到了入宮那日,她換了一身簇新的旗裝,随着母親一起入宮,行叩拜大禮之後就束手束腳坐在椅子上,視線規規矩矩盯着自己鞋尖。
太後顯然看出了毓瓊的緊張。她笑着揮揮手,讓毓瓊走到她面前,仔細打量她:“真是個标緻的孩子。聽說是定給了亦澤?”
陪坐在旁邊的皇後笑着應是:“七貝勒一直在外,算算年歲,也該回來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