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瓊被前面的男人拉着,在威尼斯的街頭奔跑。
威尼斯的小巷阡陌縱橫,每沿着河道邊的石闆路走上幾步,就是一座又一座造型别緻、各不相同的橋。有的橋高高隆起,歪斜的石階上長着淺淺的青苔,有的橋寬闊又平緩,碎石砌成的路面不時有馬車通過。
馬車車鈴與街道兩邊的店鋪門口挂着的風鈴聲交織在一起,和着遠處海風的低吟和海浪的波濤,充滿了毓瓊的耳朵。
前面的男人帶着她跑過又一座石橋,忽然推開了街角一家店鋪的店門,兩人迅速閃身進入。剛剛充耳的所有的聲音刹那間都遠去了,狹小又昏暗的店鋪裡,隻剩下自己劇烈的心跳,和男人灼熱的呼吸。
毓瓊還在努力平複着心跳,男人已放開了她的手腕,退後一步拉開與她的距離。他漆黑的眼眸透過面具盯着她,聲音略帶了些暗啞:“抱歉,得罪了。”
他打量了一下毓瓊身上非常華麗也非常顯眼的金色長裙,擡手脫下自己的黑色鬥篷,披在毓瓊的肩上。
還帶着男人體溫的鬥篷罩上毓瓊的肩頭,讓她渾身一暖,下意識擡眸,面具高高翹起的鼻尖卻驟然碰上了男人沒有被面具遮蓋的下颌皮膚。
毓瓊這才發現,因着男人正俯身為她系上鬥篷的系帶,兩人之間的距離不知何時已經這麼近,近到她都能在男人漆黑透亮的瞳仁中看到兩個小小的自己。
她下意識就朝後縮了縮,覺得自己的心跳沒有一點兒要平穩的迹象,似乎反而跳得更快了些。
男人卻動作如常,線條流暢的修長手指很快系好了鬥篷,又順手将她的頭發全部捧起,略有些笨拙地攏在一起,然後蓦然一頓,顯然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了。
毓瓊已經猜到了他的用意,急忙将手上的面具放到一邊,說了聲“我來”,摸索着去從他的手中接過自己的頭發。
兩人手指觸碰到一起,又很快分開。毓瓊動作比他靈巧許多,很快就将頭發挽成一個松松的發髻,再一擡眼,一面由黑色蕾絲堆綴而成的面具已遞到她面前。
男人開口,一如既往的簡潔:“換上這個。”
“哦。”毓瓊乖乖接過,面前的男人收回手,轉而去解自己面具的系帶。
紅底嵌黑金勾絲花紋的面具緩緩滑落,露出英挺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最後是淡紅的唇。他的五官明明極其優越,該是讓人一看就心向往之的英俊,可搭配在一起,卻從他的眼角眉梢、甚至從他緊抿着的微微下彎的唇角,都透出了一種明顯的冷淡和漠然。
毓瓊眼睛瞪得滾圓,脫口而出:“是你!”
是他!那個在塞納河畔拆她的台,又在巴黎街頭對她的求救視而不見的那個男人!
這男人卻一點兒都沒有毓瓊的驚詫,動作迅速,将一面同樣黑底繪銀色斑紋的面具罩于臉上,重新遮蓋了他的面容,然後對着毓瓊微微颔首:“他們很快就會找來。跟我走。”
毓瓊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就被他帶着推開店門,兩人又重新沒入威尼斯熱鬧的街巷中。
夜色已漸漸降臨,天邊昏暗,街邊的路燈漸次開啟,在石闆地面上落下一個又一個昏黃的光圈。兩人換過了行頭,現在都是一身黑色,置身在黑暗之中,終于不再那麼惹眼了,也不必如剛才那般狂奔。
就算如此,男人還是十分謹慎,拉着毓瓊撿人少的街巷快步而行。
毓瓊腳上還穿着舞會的高跟鞋,剛才為了逃命不覺得,現在放慢了腳步走在凹凸不平的街面上,就感覺到腳腕有些火辣辣的疼,估計是已經磨破了皮。
男人個高腿長,本來步子就大,毓瓊的鞋跟還時不時的卡在路面磚縫之中,讓她跟着男人的步子實在有些踉跄。
若是換了旁人,毓瓊一定會當即提出自己的困難,可這個男人……
她咬着唇,一聲不吭,跌跌撞撞跟着男人在街巷中穿梭。
忽然間,身後傳來一陣騷亂,似乎是有什麼人與街上的行人起了沖突。
男人沒有回頭,隻帶着毓瓊加快了腳步,兩人正想再尋一間鋪面暫且藏身,卻已經遲了。那些人不知是怎麼認出了他們,一邊大聲呼喊着同伴,一邊推開擋路的行人,朝着他們沖來。
男人握緊了毓瓊的手腕:“走!”
又是一通突如其來的慌亂奔跑。在毓瓊又一次崴了腳斜倒在男人身上之後,她徹底爆發了。
她甩開男人拉着她的手,在他的注視下提起裙擺,胡亂解開綁在腳上的高跟鞋的系帶,幹脆利落将鞋子踢到了一邊,赤腳踩在地上,然後一隻手挽着裙擺,另一隻手重新伸到男人面前。
男人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向來淡然的眼眸中浮現着顯而易見的驚詫。
終于打破了他那種似乎對什麼都毫不在意的淡然,這竟然讓毓瓊心中湧起了幾分暢快。她将自己的手朝着男人面前又遞近了一些,臉上不由就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擡起下巴,很是有些嬌縱的催促:“愣着幹什麼?快跑啊!”
見男人視線落在她光裸的腳上,還是有些怔愣回不過神的樣子,毓瓊幹脆反手拉住他的袖子,率先拉着他向前跑去。
他們在錯綜複雜的巷弄之間穿梭,跑過一面面古老的石牆和一座座色彩斑斓的建築。男人很快就越過了毓瓊,重新在她前方牽領着她,在經過一家鞋店時,他随手撈起一雙平底的羅馬風格的鞋子,抛到毓瓊面前。
海風帶着微鹹的氣息吹到毓瓊臉上,街道兩邊燈光葳蕤,毓瓊大笑着将腳丫胡亂塞進鞋子裡,看着男人腳步不停,動作潇灑抛下幾枚銀币。他們上橋、下橋,在拱形長廊下飛奔,穿過巍峨聳立的古老的鐘樓,金色的獅子雕像注視着他們牽着彼此,一起跑過燈火輝煌的聖馬可廣場。
喧嚣和燈火都漸漸遠去,鹹濕的氣息越來越濃,海浪拍打着礁石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男人終于停下腳步,毓瓊環顧四周,發現他們已經到了一座海邊碼頭。
說是碼頭,其實是為了方便威尼斯市民上下貢多拉的一條直直伸到海中的木闆,周圍是海風、海浪,和海上閃爍的一片星光。毓瓊的頭發在肆意飄揚着,她隻覺得雙腿發軟,也顧不得形象和精緻了,一屁股坐在碼頭邊已經有些腐朽的木欄上,大口大口喘息。
今晚這一場奔跑,剛剛穿過的威尼斯城的繁華美景,和現在正展露在她面前的廣闊無垠的海洋,竟然讓她體驗到一種從來沒有感受過的自由和放縱,似乎将一切心事都抛在了身後。毓瓊摘下面具,臉上帶着燦爛的笑容,轉頭去看依舊站的筆挺的男人,對他擡擡下巴:
“你不累嗎?坐下歇歇吧。”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也摘下了面具,坐在了毓瓊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