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起得比他們二人早得多,賀歲愉從茅屋出來沒一會兒,老伯就扛着鋤頭,踏着清晨的露珠從地裡回來了。
老伯看見姑娘扶着土牆站在門外,臉色一變,扔下鋤頭連忙跑過來扶女兒,“杏花,你咋出來了!”
杏花姑娘蒼白地笑了下,聲音有氣無力地解釋說:“爹,屋子裡太悶了,我出來透透氣,咳咳咳……”
一句話剛說完,杏花便又咳了起來,咳得撕心裂肺的,她一隻手扶着牆,咳得上半身都跟着搖搖晃晃,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一樣。
老伯看得着急,一邊滿臉關切地輕輕幫杏花拍背,一邊攙扶着杏花說:“兒啊,外面風大,還是進去吧。”
老伯把杏花扶到茅屋裡,出來以後,見賀歲愉和趙九重二人還站在門口,歉疚道:“小女病了小半年了,身體一日比一日差,老漢我一時着急,對二位貴客多有疏忽,二位莫要見怪啊!”
“老人家實在太過客氣了,”趙九重說罷,又問,“令嫒得了什麼病?”
老伯搖了搖頭,無奈地說:“不知。”
趙九重驚訝:“不知?沒請郎中嗎?”
老伯解釋說:“附近沒有郎中,要請郎中診病,得出了山去幾十裡外的鎮子上,聽說那兒有一家郎中坐堂的醫館,出山的路又遠又難行,小女的身體恐怕走不了那麼遠,而且即便出了山去鎮上的醫館……”
老人家耷拉着腦袋,歎了口氣,“我們家……也請不起郎中。”
趙九重沉默下來。
賀歲愉靜靜地聽着,也垂下了眼睫。
亂世裡,各有各的苦法,大家不過都是為活着而掙紮的蝼蟻。
“是老漢我沒用啊,大兒子七年前被拖去打仗,死在了戰場上,連屍體都見不到,如今就剩這麼個小女兒,本來定了親,去年冬就該成婚的,結果生了病,男方家見小女久病不好,就退了親,老頭子我沒用,兜裡比臉還幹淨,拿不出錢給女兒治病,如今就靠這麼一日日拖着……”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說着。
說着說着,一個頭發斑白的老人竟當場抹起眼淚來。
趙九重這次出來帶的錢本來就不多,離家近一年,早就花得差不多了,即便想幫老伯一家,也有些有心無力。
他摸了摸腰間幹癟的荷包,背在身後的手握成拳頭,又慢慢松開了。
最終,還是沒開口說什麼。
賀歲愉就站在他身後,趙九重背後的小動作當然瞞不過她。
她看着趙九重手松開了,沒開口逞能說什麼胡話,高高提起的心才緩緩放下去。
***
天色已經大亮了,即便山間雲遮霧繞,霧氣濃厚,也不影響他們趕路。
趙九重與老伯辭别,但老伯非要留他們二人用過早飯再走。
老伯一家生活如此困窘,願意發善心收留他們二人一夜就已是難得。他們兩個大男人,怎麼好在人家家裡多留,又吃人家一頓白飯。
趙九重自然百般推辭。
此時,老婆婆步履蹒跚地端着一碗羹湯從竈屋出來,聽說趙九重和賀歲愉二人要走。
她立刻放下碗,連忙也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一邊“啊——啊——”地叫着,一邊不停地打手勢挽留他們。
兩位好心的老人家熱情難卻,趙九重和賀歲愉隻好厚着臉皮留下來了。
老伯招呼趙九重和賀歲愉二人進屋坐下,老婆婆則是轉身去竈屋裡端菜。
灰撲撲的木桌子瘸了一條腿,用石塊兒墊着維持平衡,三人便圍着方桌各坐一方。
桌上擺着老婆婆剛剛端出來的那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荠菜粟米羹。
賀歲愉瞄了一眼。
羹湯被荠菜染成了綠色,清得幾乎可以見底,說是粟米羹,但一大半都是水,其次是切碎了的密密麻麻在碗裡擠滿的綠色荠菜,隔着荠菜的縫隙,底部依稀可以見到一小撮黃色的粟米。
不如叫荠菜湯更合适。賀歲愉心道。
不一會兒,老妪又端了一陶碗涼拌荠菜和一大碗山筍蘑菇湯出來。
賀歲愉上一次吃東西,還是昨天中午啃的那半塊幹得能噎死人的餅子,過了這麼長時間,早就餓了,聞到食物撲鼻而來的香氣,控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老伯一邊拿木勺子,端着陶碗給他們二人舀大碗裡的荠菜粟米羹,一邊客氣地招待他們說:“山裡沒什麼好東西,隻有這些粗劣食物,兩位貴客不要嫌棄。”
老人家古道熱腸,給趙九重和賀歲愉舀的都是下面的粟米和荠菜,從清可見底的羹湯裡,撈了兩碗幹的遞到二人面前。
趙九重心中頗為惶恐地接過來。
賀歲愉也難得地有點不自在。
老伯給趙九重和賀歲愉盛了兩碗羹以後,老妪拿着開了裂的木勺子,顫顫巍巍舀了半碗羹湯,把碗底所剩無幾的粟米和為數不多的荠菜又撈了大半去。
老妪端着碗,一瘸一拐地進了裡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