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未曾入睡,饒是凝香這般殘酷訓練中磨砺出的鋼筋鐵骨,到底也有撐不住的迹象,昨夜蕭瑾與繁熾被點了睡穴,幾人在在密林中歇了兩個時辰。
蕭瑾再次醒來時,依稀可見車外頭清晨薄霧彌漫,馬車已重新在山路上颠簸了。
困意未消,他懶懶地打了個呵欠,伸手揉着疼痛的太陽穴。
現今王府裡頭也不知怎樣了,怎的還未有追兵趕到?
照理而言,他這一被賊人擄去,但凡林霖、陳默等人還有半條命,都該一面隐藏消息、避免各派人馬聞風亂動;另一面派出王府親衛追蹤救護。
然而這都過去兩天了,連個人影都沒見着。
一個凝香他還能勉強招架,若徹底落入謝家勢力手中,依照謝安那個瘋子的性格,他非得死在燕京不可。
擡首看到依舊裹着厚毯子、縮在角落裡一動不動的永穆,蕭瑾心裡頓時怨念橫生。
金蟾蠱憑什麼隻給他一人種?
原來日前凝香給他服用的毒丸是一種蠱毒。
蠱蟲平日整天于人肚腸之中休眠,于宿主無礙,然而一旦用金鈴催動,便會吞噬宿主内髒,于五髒六腑中肆意遊蕩,使人生不如死。
更要命的是,為了維持蠱蟲休眠狀态,他每一日都必須飲用少許凝香的血,隻因這蠱毒最初是以她軀體為容器培養起來的。
對于蕭瑾來說,擺在面前的無疑是個難題,打不過就算了,現今賴着她的血活命,連逃跑也跑不得。那蠱蟲啃噬内髒的滋味他已然嘗過,别說是跑了,就是這個瘋子哪天大發善心放了他,他不還得寸步不離地跟上去呀。
他無奈地歎息,撩開簾子坐到車外頭去。
這成天趕路覺也睡不踏實,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了,心裡總是憋着一陣火。
有事沒事總想去嗆凝香幾句,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算是套她幾句話。
難免有時候話說的過分了,起初凝香冷着個臉還打他兩下,後來也算是習慣了,随他怎麼說,她都隻瞪他一眼。
他也算是納悶了,這素來面無表情的人以前是怎麼裝出那副成天樂呵呵的模樣的。
原來本性既不愛笑,也不愛說話,真是可惜嘴角長的那隻梨渦了。
凝香有個怪癖,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甭管刮風下雨,雷打不動每天都要洗澡。
他這一出去,凝香顯是清晨在哪條小溪裡洗了澡,一頭濕漉漉的頭發半隐在用來遮臉的黑布裡。
連着啃了幾天幹糧,她被他養得圓潤的臉蛋迅速恢複了初見時的清瘦,半截細白的脖頸露在風裡。
她回眸一看他,極細的水珠随風吹到他眼睛裡,同時,幾縷肌骨滲出的幽香在他心上蜿蜒纏繞……
蕭瑾眯了眯眼,歎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
馬車穿過一片竹林,就到了一條江邊,正值日出東方,金光漫天照耀,如紗薄霧纏繞翠竹,江水瑟瑟。
凝香忽而拉緊手中缰繩,停了馬車。
“啪”的一下,凝香扔了什麼東西到他懷中。
蕭瑾低頭一看,是一包幹糧。他還沒回過神,隻見凝香又把上半身探入車内,溫聲與永穆叙說着什麼,然而良久也沒等到永穆半句回應。
蕭瑾将這一切望在眼裡,勾起輕蔑的笑。
謝安親手殺了陸昭,永穆因此恨謝安入骨,怎還會心甘情願地嫁給他?
凝香既喜歡永慕,另一頭又必須向謝家盡忠,永穆那日差點被人糟蹋,如今精神萎靡、心中抑郁,憔悴成了這副模樣,也沒見凝香有絲毫放她離去的恻隐之心,可見這忠誠畏懼還是壓過了歡喜在意。
也是,不過是謝家豢養的一條狗而已,會叫喚,會咬人就行了,有什麼資格來談喜歡。
凝香一回頭,眼見蕭瑾嘴邊挂了嘲諷的笑,她懶得理他,拿着幹糧和水袋徑直往江邊而去。
陽光透過密匝匝的葉子照在地上,她擡手解了遮面的黑布,尋了塊幹淨的石頭坐下,陽光灑在半幹的頭發上,她昂着脖子抖了抖散在背上的頭發,感到一點溫暖惬意。
取出幹糧正要開吃,偏頭一看,蕭瑾又湊到了她身邊。
她不由暗地裡歎了口氣,這厮如今閑得慌,越來越有受虐體質的傾向了。
她漫不經心地咬着燒餅,一雙眼睛直往江面看去,目光平靜渺遠。
蕭瑾覺得她這神情很是熟悉,她以前在晚池齋時,也常常一個人爬到屋頂上去,一坐坐半天,眼神空曠,不知在想什麼。
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他倒是越來越感興趣了。
夏末的清晨很是涼爽,陽光底下,兩隻藍色的蝴蝶展開雙翼纏繞飛舞,此刻江面未見人影,正是萬籁俱靜時,兩個人心有靈犀似的,隻将視線望向遠處薄霧之後若隐若現的群山,都沒有說話。
許久之後,蕭瑾望見凝香左手那變得髒污的紗布,問道:“你恨我嗎?”
凝香迅速将左手隐在袖中,“我從不怨恨任何人,你覺得你很特别麼?”
蕭瑾失笑,“你是從幾歲開始濫殺無辜的?”
凝香眼前恍然閃過那座囚禁了她整整兩年的地牢。
“榮耀背後免不了流血犧牲,公子他是明主,等到謝家取代陸氏的那一天,天下将再也不會有百姓流離失所。”
蕭瑾像是聽到一個笑話,“是我小看了你,原以為你麻木不仁,隻是謝家的一條走狗,沒想到你是心懷天下、憂國憂民的忠臣良将啊!”
“謝安是明主?你知不知道自謝安接手謝家以來,這短短時間裡,謝家死士的人數增了兩倍?
你知不知道,每一年南燕與大梁邊境的村莊裡有多少孩童人間蒸發?
你又知不知道,南燕朝廷裡有多少臣子僅因政見與謝氏父子不同,就全家落入大獄?這便是你說的賢君明主嗎?”
這些都是凝香聞所未聞的事情,她一時愣怔,又聞蕭瑾道:“你不過是一條狗而已,學會聽從主人吩咐便是,談什麼理想抱負……”
“啪”的一聲,用盡全力的一巴掌狠狠落在蕭瑾面上,蕭瑾被打得眼冒金星,笑得扭曲起來,“怎麼,戳到你痛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