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因為朝堂内亂而淪落民間的一朝太子,居無定所,無依無靠,窮困潦倒。
正值冬日,饑寒交迫。
他到了座城鎮,在雪中衣衫褴褛地敲響無數人家的門。
沒有人理他,甚至有人把他踹倒進雪地裡,罵道:臭乞丐真晦氣。
他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冬日,絕望中敲開了一家門,門匾上寫的是:妙桑府。
開門的下人見他趴在門檻邊上,未關門,轉身走開。不久門後出現一位書生模樣的青年,滿目悲憫,扶他起身。
——本應向黑暗妥協,你卻讓我睜開眼睛,看到冬日裡最明亮最溫暖的一束光。
書生收留了他,他在府上住了段時日,逐漸了解恩人家中情況。
書生出身寒門,後中舉入仕,成為當地頗有聲望的文官。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成家室,當時已是有婦之夫有子之父,府上常伴妻兒戲聲。
書生忙于官務,早出晚歸,又體諒家人,不讓他們等他。
夜間妻兒或許早早入睡,但總會有人提着一盞燈站在門前等候其歸來。
書生看到他身上的才學,但他似乎隻願屈居在府中當個小家奴,不忍埋沒人才。一年後,他終于肯聽勸離府。
“人各有命,你的命,在别處。”
“我的命是你給的,你讓到别處,我便到别處。你希望我回來麼?”
“……再别回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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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後二十多年,府門前再無一盞被提着的每夜亮起的燈。
但妙桑府隔壁那座荒門前挂的兩隻破燈籠,卻亮了二十多年的夜。
那光可以照到妙桑府。
朝廷三年内亂平定後皇上下诏天下,召失聯的太子回宮。而在外八年的太子于内亂結束五年後得以回宮時,卻出讓太子位,再度離開,二十多年不着宮。
原來是回到了妙桑府,買下府旁邊的荒宅住下來。一人深居宅中,白天不示人,夜裡不點燈。過路人僅聽到過宅内有人掃地的聲音,鄰裡皆傳廢宅内住着個怪人,不敢靠近。
廢宅内有座很高的閣樓,在閣樓上可以看到隔壁府中景象。他喜歡在黑暗中目送府主人清晨離家的身影,喜歡注視夜裡燈光透出窗戶的書房。
府夫人早逝,他看過她的白色葬禮。
夫人死後,府主人未再娶,平淡而又更加忙碌地活着。
他看着府中三子長大成人,看着府主人為家業操勞,慢慢變老。他發現府主人依舊同初時一般……清淡,忙務時清淡、喪妻時清淡、教子時清淡,衣食住行與談吐,同樣清淡。不過,從前好一些吧,起碼笑過。
他懷念他的笑。他更多地看到他歎氣了,為官務、為家、為三個不成器的兒子,他一定很累。
受制着,掙紮着,适應着。
他好想将他帶離周遭的一切,但他不會願意的。他隻能站在他身後,站很遠,連影子都碰不到。
但他們不是全無交集,隻是靠近時中間隔着他小心翼翼制造的一堵“牆”。就像妙桑府與廢宅之間兩道牆壁劃開的界線,他或許可以拆掉廢宅的這堵牆,但對方不可能拆掉自己家那堵,于是牆被好好地保留着。
府主人并不是毫無察覺,隐隐覺得似乎有什麼在暗中幫助自己,比如有很多次陌生人投來善舉,很多次家中生亂遇難,卻有驚無險莫名被擺平……但他又想不明白異常出自何處。興許如兒子奉承他時所說的,他一生為官清廉,是天在庇佑。
而他不會知道,此“天”,在背後庇佑的究竟有多少。
事情敗露那年,兩者都已是年至半百之人。
妙桑家長子因賭博欠債,差點被剁雙手,家中不知。長子帶着錢去還債時傲慢愚昧,被逼問背後金主,不敢說,遂遭勢利者誣陷其行不義、偷盜斂财,還鬧到衙門去。
恰逢府主人家中靜休,廢宅主人暗地封鎖了消息。為防為官的妙桑家主受牽連,他去了衙門,現身示衆。
正值輿論從妙桑長子不學無術轉向其父妙桑官人“貪贓枉法”,他出現了。本來已想好對策,皇室信物都帶了。
怎知妙桑長子膽小怕事狼心狗肺,為自保而當衆與之撇清關系,當場說破。說就是他,他給的錢,說與他不熟,隻知道他住在妙桑府旁的廢宅裡偷偷監視了妙桑府二十幾年,說他龍陽之興,迷戀家父,一廂情願……
一時間,在場精神大震。
而他不辯駁、不發聲,閉上已然滄桑的雙目。心想,這天還是到來了,原還想守他到死,現怕是不行……
說得沒錯啊,哪裡錯了?
怎麼他沒掩飾好,連個小後生都看得出來?
一切終将結束,他放棄了,裹緊衣中信物——污了自己,不能污了皇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