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青臉腫的大人、哭鬧的娃,滿院污水臭以及追逐狂吠的狗,每一個人都比林榆受傷嚴重,但偏偏林榆看上去最可憐。
他削瘦的肩膀縮在人群裡,哭的肝腸寸斷,像是在極力躲避鄭彩鳳的毒打,直至眼尾通紅,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無人不指責鄭彩鳳一家子,叫鄭彩鳳有口難辨,生生看着林榆,氣的隻能哇哇大叫,抓起一把泥土就往林榆身上砸。
“還來!當着外人就這樣,我們一走,還不知道怎麼磋磨人家孩子呢!”
鄉親們打抱不平,那捧泥土沒有落在林榆身上,反倒落在剛從地裡回來的賀堯川身上,一捧土從天而降砸在賀堯川頭頂,順着昨夜被石子砸出的包落下。
賀堯川吐出一口氣,再次握緊拳頭。
“咋的了這是,榆哥兒你臉怎麼腫了?”周淑雲臉色大變擠開人群,趕緊放下手裡的鐮刀,擡起林榆的臉看,赫然對上一隻熊貓眼。
左眼大概被揍了一拳,整個眼眶都青黑,頭發上衣服上都是土,既狼狽又小可憐的模樣。林榆淚汪汪擡起頭,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不好說這是他自己打的,隻把目光看向“罪魁禍首”鄭彩鳳,眼神意有所指。
“阿嬸……”林榆喊她一聲。
聲音弱小無助,周淑雲被喊的心一化,卷起袖子揪着鄭彩鳳衣領理論。賀堯山走到孫月華身旁查看一番:“你和小溪沒受傷吧?”
孫月華搖頭,小聲道:“小溪和榆哥兒被欺負,榆哥兒才……”
“我知道,”賀堯川道。這些年大房家的什麼德行他能不知道嗎,從來都是大房主動惹事,家裡才鬧的雞犬不甯。
林榆還蹲在地上,擡起一隻眼看過去,乍然和賀堯川對視。賀堯川的目光深深看着他,漆黑的瞳孔仿佛能洞穿人心,透過現象看到林榆的本質,那目光讓林榆無處可躲,林榆瞬間低下頭兩手相扣,滿臉寫盡心虛。
周淑雲正在據理力争:“今天當着鄉親們的面,我把話說清楚。人是你們老兩口背着我們買回來的,如今打人的也是你們,這是什麼道理?”
趙春花呸一聲,不甘示弱上前一步:“分明是這小賤人先挑事,你看給大房家的打的。”
周淑雲簡直氣笑了,橫眉冷眼說:“榆哥兒這麼瘦小的娃娃,能一個人打你們五六個人嗎?淨睜着眼睛說瞎話!”
如此單薄的身影,無助委屈的模樣,沒人相信林榆會打人。林榆肩膀耷拉下來,就蹲在賀堯川旁邊。方才的眼神将他看透了,林榆偷偷瞅一眼賀堯川,驟然發現男人一直在看他,冷冷的視線從未離開。
林榆妥協,還是老老實實蹲在地上揪草玩。
溪哥兒小跑過來,擡起手給林榆揉眼睛:“吹吹就不疼了,”一邊揉一邊鼓起臉頰吹氣,林榆搖頭沖溪哥兒一笑,躲着人群小聲竊喜:“哥哥不疼,你堂叔母才疼呢。”
隐藏的狐狸尾巴終于露出毛絨絨的尾巴尖,林榆和溪哥兒相視一笑。都被賀堯川看在眼裡,他終于收回目光,看向争執吵鬧的方向。
“孩子能說慌嗎?你養的好孫子搶我們小溪的東西,本就是你們的錯,榆哥兒不過是幫孩子講兩句公道話,你們竟要把人往死裡打。如今這家裡的面子我也不要了,咱們幹脆就上村長那理論去!”
賀堯山也幫着說話:“這是欺負我們二房沒人?”他和賀堯川一樣,生的體格高大,往那裡一站,氣勢高出别人一大截。
圍觀鄉親比周淑雲他們先到,情況自然是更清楚一些,加上知道賀家的德行,天秤自然就偏向二房,道:“淑雲呐,你隻管去找村長,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們都給你做主,不會叫你們白白受委屈。”
周淑雲眼眶一紅,說完就潸然欲泣,比林榆有過之而無不及:“今天真是麻煩各位叔伯了,我們實在是被逼的。”
這幅模樣,赫然像極了剛才的林榆。林榆看過去,發現周淑雲的傷心不達眼裡,竟有一種找到同類的荒謬感。
一聽說要找村長,趙春花和賀大全急了,就怕突然扯到分家的事情上,眼看着馬上就要春耕,那十幾畝地正是需要人力的時候。賀大全拐杖捶地:“夠了,一天到晚吵鬧成何體統,不就是娃娃之間打鬧,至于鬧到村長那裡去?再說,這是我們自己家的事情,和外人有什麼關系。”
他意有所指,圍觀的鄉親一聽,心裡門清,對賀家兩個老的沒什麼好臉色。鄭彩鳳依然嗷嗷哭,被林榆打的傷口現在都在疼,頭頂少了一大撮頭發,是被生生薅下來的,風一吹涼飕飕,顯得不倫不類。
她嚎了半天,發現連爹娘都不能為她讨說法,心裡頓時恨急了林榆,就後悔當初出主意把林榆買回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賀大全被嚎的不耐煩,看一眼大兒子賀長貴:“還不把你媳婦帶進去,丢人現眼!”
又為了安撫二房,不得不拿出五百文,好讓周淑雲他們息事甯人。趙春花給錢的時候眼珠子快瞪出眼眶,看林榆就氣的牙疼。
周淑雲一把抓過五百文,這錢本就該是他們二房的,這些年被搜刮去的錢,隻怕十兩銀子都不止。
沒了熱鬧可以看,鄉親們都各自回家。村裡閑暇的時間不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不完的農活,該做什麼還得做什麼。
周淑雲對賀堯川道:“你先帶榆哥兒進去,可憐見的,被揍成這樣,我去雞圈裡看看有沒有雞蛋,煮了給榆哥兒敷上。”
剛才聽見後院母雞咯咯咯打架,應該是為了搶窩下蛋。平時老兩口把雞蛋看的緊,不讓二房去撿蛋。今天周淑雲占理,又在氣頭上,顧不得那麼多,再說那些雞吃的草還是她和小溪割的,憑什麼不讓拿。
林榆小步伐跟在賀堯川身後,他低着頭心虛,沒有看路,進了房後猝不及防撞上賀堯川後背,林榆吃痛,捂着額頭擡起青黑的熊貓眼。
氣氛乍然凝固,賀堯川回頭,看向林榆的目光微冷,隻問:“到底是誰打誰?”
小哥兒掩飾的并不好,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連撒謊都撒的不圓滿。
林榆低頭小聲嗫嚅:“他們先欺負我的,”可憐巴巴的連頭發絲都耷拉下去,林榆不敢擡頭,滿眼寫着:這次是真委屈。
要是賀堯川因此把他趕出去,林榆也沒有怨言,打人之前他就想過這種結果發生。
半晌後,賀堯川沒有說話,他接過周淑雲拿來的熱雞蛋,放在林榆面前,接着又轉身離開。對他而言,林榆不過是一個偶然發生的錯誤,收留林榆是娘的決定,他無權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