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山裡的村莊沒有通電。夜裡的山林刮起了風,屋外秋深露重,潮濕的寒氣侵襲不進木門緊閉的室内。屋内一派溫馨祥和,達摩火爐裡燃燒的炭塊輕微爆裂,給客居此地的青年送出陣陣幹爽的暖意。矮桌上兩盞古色古香的竹筒油燈僅僅将朦胧的燈光鋪到半間屋子,便苟延殘喘地拜給了黑暗。不過這對于正在埋頭書寫的煉獄來說已經足夠,他左右轉動了下頭,拉伸了一下發酸的頸肩。時間雖早,可舒适的溫泉把體内那股壓抑已久的疲乏完全催發出來。他最後一次勻掉毛筆尖裡多餘的墨,打算一寫完總結就準備睡覺。寫日志是從小就培養出來的習慣,倒不是記錄日常生活。許多代炎柱會記錄修煉和戰鬥的過程,他也是靠着那幾卷古老的記錄習得了炎之呼吸。
完成了。剛放下筆,他方注意到筆筒邊那三個憨态可掬的木葉猴擺件,好奇地拿起來擺弄。三隻造型簡練的木雕小猴子,一隻捂嘴巴,一隻堵耳朵,一隻蒙眼睛,據說象征不言、不聞、不看,與世無争。第一次聽說這種玩具猴子,貌似是在無限列車任務後某次在道場的一對一訓練,緑告訴他的。
“為什麼你現在預判我的動作那麼準?”煉獄終于肯定自己的發現無誤。緑每天都比前一天有更顯著的進步,對比她更早之前平緩的表現,好像是某天開始忽然突飛猛進。他用開玩笑的語氣問道:“是忽然找到什麼訣竅了嗎?”
“訣竅是有的,把自己當作三不聞的木葉猴就好啦,不去看,不去聽,不去說,對方的下一個動作就清晰可見。”她回答得莫名其妙,微笑着把打裂的木劍徹底折斷成兩截,扔到道場角落,又從刀架上裡拿起一根新的來用。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他直截了當地承認。琥珀色的眼睛凝視着他足足半分鐘,又不像在看他,令人脊背發毛的目光像通過玻璃一寸一寸打量他的内在。那種眼神放誰身上都會感到有點不對勁,但煉獄不覺得讨厭。過了一會,緑開口說:“意思就是提高精神集中力,調動全部感官去觀察目标。我們平時很依賴自己的感官,但周圍的環境無時不刻在刺激感官。如果能把分散到環境的注意力收回集中在一個具體目标上,目标的變化在我們看來會變得透明,就能掌握目标事物變化的規律。同時,我們本身的存在感也會變得稀薄。時之呼吸是‘模仿時間’的呼吸,四季循環可以說就是‘時間的呼吸’,核心就是變化。所以師父當年和我說,等我能像木葉猴那樣看到事物的變化了,就是接觸到了最高的境界。”
煉獄聽完後,拳頭一拍掌心,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好像很高深,還是有點難理解。”
緑一掃剛才的詭異神情,做了個鬼臉:“是吧?師父清醒的時候說的話也像醉話,我當時也不太明白,實踐之後就懂了。你要不要試試?”
“怎麼試?”
她把手帕撕成布條:“唔,我也沒怎麼在日常練習過,還是在實戰裡成功的。先從簡單一點的試試,把你的耳朵堵上,盡量讓自己聽不到聲音。”他照辦之後,果不其然,隻要她不在視野範圍内就很難防住她的攻擊。要不依賴聽覺來防守盲區已經很困難了,若想先看清再防守就太慢了。看來不僅不能靠聽,也不能隻靠看。煉獄還沒找到适應的辦法,感到應付起來有些吃力,緑卻停下來,提議要把眼睛也蒙起來,她一旦嚴苛起來也是毫不含糊的。
“要感受,仔細感受我的存在,找到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我身上,專注于我。”蒙上眼睛後,她幫他堵上耳朵。他看不見,不知道她的臉一本正經地說完這話後跟曬熟了一樣,但她的氣息和聲音近在咫尺,指腹和手掌上溫暖的劍繭無意輕蹭了他的耳朵和臉頰,癢癢的。下一刻,她的存在“消失”了。他都不知道她人在哪,談何對戰?隻有他們兩個人的道場本就靜悄悄的。重新堵上耳朵,又蒙上眼睛後,煉獄陷入了一片純粹又空曠的幽黑與寂靜,如同被抛進荒蕪的宇宙,誰都會在這種狀态下心感不安。不對,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血脈湧動的聲音,低沉黏糊的“咚咚、咚咚”。煉獄要穩定略有些慌亂的心神,還要對付看不見的對手。
失去了視覺和聽覺,他還能依靠的是觸覺,皮膚感受空氣的變動,試圖去感受她的存在。不,一定不止是這樣,她想磨砺他的是直覺,那是玄而又玄的東西。幾回合下來,他輸得很狼狽,解掉布條後,緑寬慰他慢慢來,大概會像學騎自行車一樣,在某個時刻突然掌握到訣竅。
“嗯!總有一天我肯定能感受到你,找到你,專注于你!”他心有不甘,一臉正氣地發誓。剛才還認真對戰的緑羞得瞠目結舌:“還得是你啊,怎麼能用這麼正經的表情說這麼羞恥的話啊!”
“這不是你先說的嗎?”
“現在覺得怪怪的……”
“哪裡怪?”仿佛是發絲上的火紅掉色染在耳朵上,煉獄的耳根子也惹人注目,“哦,有點下流的感覺。”
“好了好了不要被我帶歪了,言歸正傳!”氣氛一有點暧昧,緑就不好意思起來,想要趕忙打斷回到正題,手指忙着把根本沒掉出來的碎發理在耳後。煉獄因此把布條舉到她面前:“那我想看看你蒙上眼睛、堵上耳朵還能不能像剛剛那麼精準。”
“行啊。”她自信地接過布條,在無限列車任務的時候她已經能閉上眼睛戰鬥了。煉獄并沒有立即發動攻擊,隻是站在原地比出四根手指:“這是幾?”
“四。”
“你沒綁好嗎?”
“綁好了呀。”
“那現在呢?”
“八。”
“你真的沒偷看?”
“沒有,現在我隻能感受到你的存在,不信你拿無生命的東西,我就看不出來是什麼了。”
“那你等我一下。”他找來紙筆,略思索了一會,應該寫些她看了一定會有所反應的内容,才能确定她到底有沒有偷看。于是他揮筆寫下一句話,又舉到她面前。
“好了,能看見嗎?”
“你舉了什麼?是紙嗎?”她是依靠他的動作猜出來的,但無法确認他雙手抓着什麼。布條之下的眉頭微蹙,但表情是茫然的平靜。
“對,我寫了東西,你能看見嗎?”
“紙都看不見,怎麼看得見你寫了什麼?”
“這樣啊,”他低頭又看了一眼自己寫的話,将紙張對折塞回口袋,“那現在來對戰試試吧!拿起你的木劍。”
不可思議,如果她沒有偷看,那太不可思議了。她好像長了天眼,無需肉眼也能判斷出煉獄的下一招。雖然這一次對決是煉獄占了上風,但他清楚她已經看穿了他的招式,是動作稍稍慢了一點而已。到底是怎樣的專注力才能到這種境界啊!
半個鐘後,當煉獄宣布今日訓練到此為止時,緑摘下布條,一邊揩汗,一邊放回木劍,随意地問起:“對了,剛才那張紙上寫了什麼?”煉獄迅速反應過來,掩飾地笑了:“沒什麼,就是神田街的禦禾屋昨天推出了新品,而且老闆為了慶祝家裡的孩子出生,這三天全場八折。”
“真的嗎!是海鮮料理很好吃的那家小料理屋嗎?”緑的眼睛亮了起來,“推出了什麼樣的新品?诶,剛好!從神田街去我今晚要巡邏的地方很近,坐電車很快的。不如現在就去吃晚飯吧!你去嗎?”她急不可耐地拽下衣架上的白羽織甩上肩頭,大咧咧地将胳膊伸進袖子的同時,已經拔腿先往門口去了,一副心急火燎要出發的樣子。
“是應季的螃蟹!我也去,等我收拾一下。”煉獄笑眯眯地把木劍放好。消息是真的,但内容是假的,這并不是寫在紙上的話。他怎麼可能會說出來呢?那張秘密的字條安然地存放在胸前的衣袋裡。待會緑不注意,他會把它銷毀掉,反正對她來說都無關痛癢。他相信自己假以時日能夠像她一樣達到“木葉猴”的境界,或者說他必須要相信。僅僅抱着試試的心态,絕對不可能成功。
可即便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至今也仍未領悟到她所說的“通透世界”。
——劍術、戰鬥的方式,都已經很久沒有進步了,所以不能放過任何學習的機會。說來真是慚愧至極,今年隊裡出了那麼多事,我卻一點用場都沒派上!尤其是下弦一和上弦六的相繼出現,緑的朋友犧牲了,那麼出色的宇髄也……不能繼續止步不前,繼續沮喪也無濟于事。我要找到所謂的秘密武器,也要學會“通透世界”。關于“火之神神樂”的特殊之處,我也要搞清緣由和掌握。
他到了瓶頸期,正是為了尋求突破才來到鍛刀村的。他趕緊停止胡思亂想,紙上的墨已經幹透,已經可以把本子收起來準備鋪床睡覺,養足精神明天好出發。他所住的客房是姓鐵井戶的刀匠臨時騰出的,油燈的暖光所照之處,除了矮桌、疊好的隊服和羽織、刀架和日輪刀,就隻有牆上一幅裝裱的毛筆字和一些家用雜物。屋内都是尋常人家會放的擺設,沒有什麼昂貴奢侈的裝飾,在他轉身拉開壁櫥取被褥時,榻榻米上空空蕩蕩。所以他抱着一大團被子回過頭時,無法不注意到油燈的光圈之内出現了一尊工巧精緻得格格不入的陶壺。
線條圓鼓飽滿的陶壺向下收攏,形如滿月。壺身透明的淡白釉細膩瑩潤,如脂似玉,點綴的纏枝花卉紋濃淡有緻,青蔓飄搖,紅花色澤明豔。它恬靜地立在淡黃的光圈之中,泛着锃亮的光,仿佛許久之前就擺放在那。煉獄卻在看見它的三秒後困意全無,本能地丢下被褥,跳到房間側邊去抓刀架上的日輪刀,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拔刀出鞘。在他動起來的那一刻,陶壺也猛地劇烈晃動,竟上下跳動起來,狹窄的壺口如出水般鑽出半截雪白的身體。
“如此出色的反應能力,是柱嗎?”
——這麼驚人的潛入能力,是上弦吧!
雙方在不到半分鐘内便做出了正确判斷。在角落裡持刀警戒的煉獄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心跳加速,定睛一瞧,不由得雙眉緊蹙,因為壺中鬼和雅緻的壺是截然不同的風格,其五官長得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該長眼睛的地方是一對鮮綠色厚唇,一邊正龇牙咧嘴,另一邊的舌頭輕輕舔了舔牙齒;該長嘴巴的口子含着一顆刻了“伍”的金紅色眼球,前額猙獰地裂開,同樣長了一隻“上弦”之眼,頂起三顆圓斑;像被小刀削過的高挺鼻梁倒算正常,可原本是耳朵的部位卻各生出兩隻藕節般的白胖小胳膊,遍布細密的粉紅色皲裂紋。一绺绺紫色頭發自頭頂緊緊紮起,在腦後結成一束。通體雪白的身體看起來像某種滑溜溜的軟體生物,結實的胸膛之下是柔軟彎曲的、水蛇似的腰,泡在直徑不足三十厘米的壺口裡。上弦之伍甩動着一堆魔性的小手,并不急于進攻,而是認真打量煉獄。
“你是個什麼東西!”煉獄坦率地喊出了内心的感慨。
“你又算個什麼東西?長得跟隻黃色貓頭鷹似的,也配議論我玉壺大人!”上弦之伍高傲地呲了呲兩邊的牙,“不過,獨特的發色和面相說不定可以當作稀奇的素材,似乎也不錯!”
“你在說什麼?”煉獄嘴上詢問,實則并不關心鬼的話,他在耐心地尋找進攻時機。确認了刺客的上弦身份後,就能肯定這絕非一場偶然的邂逅。多年來一直小心隐藏的刀匠村被發現了,上弦之伍必是奉無慘之命來入侵的。村子一經暴露就引來了上弦,村裡原有的警備力量根本不足以應付眼下高危的形勢。鬼向來都是單獨行動,那麼這一次入侵隻有一位上弦嗎?還是說會有其他同夥?小芭内和竈門那邊的情形如何?村民們發現被入侵了嗎?有沒有人盡快組織撤退?刀匠的傷亡會大幅削弱鬼殺隊的武裝,炎柱滿心擔憂的是匠人們的安危和鬼殺隊的未來。有一瞬間他下意識地希望緑如果也在這裡就好了,她會立馬明白該做什麼,他們之間無需多言,彼此都能默契地配合起來應對危急。既然現在隻有他一人,就算事發太過突然,連彙報的時間都沒有,但煉獄杏壽郎要做的事也還是隻有那一件,那就是全力拖住上弦之伍,不能讓它有機會對其他人下手,因為他是普通人的最後一道防線,必須守住這一關!
上弦臉上的兩張厚唇交替開口發言:“我乃十二鬼月,上弦之伍——玉壺。報上你的名字來,要是我将你做成了作品,可以考慮用你的名字命名喲!”
“我是鬼殺隊的炎柱,煉獄杏壽郎!你說的話,根本無法理解。”鮮紅的日輪刀豎在雙眉之間,煉獄凝視鬼的目光銳利,留心它每一個細小的舉動,在腦海中反複計算破綻最小的突擊路線和第一斬的角度,隻等血光迸射的刹那。玉壺現身之後,便大施威壓,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單純的殺氣。玉壺面對他的笑容,頗有貓準備玩弄一番老鼠的戲谑和苛刻的審視感。不知底細的異能之鬼他見了太多了,在對方開始施展血鬼術前就不分時機地開始進攻是魯莽的,可玉壺一直在說話,一點也不着急先開戰。它那堆小手随着語氣逐漸激動而揮得叫人眼花缭亂。
“你用不着去理解。隻要殺掉你,就可以随便做成什麼東西啦!至于我想做什麼,跟你有什麼關系?”其中一張綠唇在嚣張大笑,另外一張卻明顯地噘起,裂口擠了擠晃動的眼珠,顯然陷入煩惱。“不過我呢,還是很看重素材和作品之間的聯系的!如果可以的話,也不是不能再多了解了解你。一旦決定要用,就要好好地發揮出你的特色來。雖說鬼殺隊的柱也就那樣了,但我還是希望能有驚喜哦!喂!小子,你喜歡把你的刀插在胸中間還是心髒那呢?還是說重新把肢體調整一下更好?”
煉獄意識到玉壺沒有把他作為對手放在眼裡,隻把他作為做壺的素材來看待,沒感到多意外。迄今為止有許多鬼會輕視他,雖然它們後來都死在了他的刀下,但玉壺輕狂的态度還是令他有些不悅。
——專注。
——它瞧不起我,正好。不要被它煽動了情緒,要冷靜地觀察他的動向,然後要在它的注意力還在自己身上的時候——
跑到戶外去!
玉壺訝異地看着隻穿着條紋單衣和茶羽織的煉獄冷不丁地赤腳破門而出。“你要逃跑嗎?居然是個一看見我就要逃跑的柱,太有意思咯!咻咻咻!”煉獄隻想把它引到戶外,盡量不把借住的村民卷進麻煩裡。“你想多了,我隻是不想讓你的頭和血弄髒了鐵井戶先生家的榻榻米。”自視甚高的玉壺必然容易被激怒,如煉獄所料,此話一出果然刺得他火氣上來了。
“混賬!我看待會是誰的頭先掉!”好極了,它應該會追出來。林中的煉獄一回首,從後方瞬移出來的玉壺不知從哪掏出了一個新的壺。這個壺上繪有腕足吸盤那樣的紅色蛸斑。本來已經舉刀要防禦的煉獄沒接下攻擊,因為它把壺對煉獄剛待過的房間。“血鬼術·蛸壺地獄!”眨眼間,西瓜大小的壺裡竄出了數條腕足,一鑽出壺口便像充了氣一樣迅速膨脹成八岐大蛇似的粗壯怪物,三四秒的功夫竟然撐爆了屋子!在突兀的爆炸聲中,梁木與牆闆炸裂開來,飛散到周邊的林子裡。煉獄對它不先來攻擊人,反倒先弄壞屋子的舉動感到費解。他很快意識到,難不成就因為他說了那句不想弄髒榻榻米,它就幹脆把房子毀給他看?
沒想到是個幼稚鬼啊,他如此判斷。“炎之呼吸,壹之型·不知火!”他抓緊機會突擊到玉壺身後,赤色日輪刀卻掃了個空,下一秒玉壺從三十米開外一根樹杈上的土色陶壺中鑽出來。它能夠在各個壺之間瞬間移動,看來要劈中它真比打地鼠還費勁。當鐵井戶一家受驚的尖叫傳進煉獄的耳内,他瞬間反應過來自己犯了一個低級錯誤。他太過關注上弦本身,沒有第一時間處理蛸壺裡的腕足,現在讓沒什麼戰鬥力的鐵井戶家陷入了極大的危險。起伏翻卷的巨型腕足順着外壁貼上了其他屋舍的房頂,團團包着房子,茅草鋪的房頂承受不住直徑超過一米的腕足的重壓,發出即将垮塌的脆裂聲。煉獄一咬牙,狂沖回蛸壺所在的方向,一鼓作氣踏上旁邊高大的樹幹,借力一蹬,飛躍向腕足所在的上空。他轉動刀柄,反向朝下揮斬,在炎之呼吸的加持下,赤色的刀光像一道燃燒的火炬劃破夜色。
“炎之呼吸,陸之型·流火切!”閃電形曲折的刀弧毫不滞澀地将巨蛇般的腕足碎成許多大塊。清理了重重阻礙後,他得以靈巧的步伐避開濕滑的碎塊,高速突進到腕足的源頭蛸壺前,在即将噴出第二輪腕足時以“壹之型·不知火”的橫斬把壺一分為二。他還沒來得及跳開,腳下的屋頂就開裂,穿破天花闆摔了進去。好在及時調整了落地的姿勢,不至于一屁股摔在屋裡的榻榻米上。他一起身,就聽見黑黢黢的森林裡響起玉壺暴怒的高聲叫罵:“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竟敢毀掉這麼絕妙的傑作!果然是毫無審美的猴子!跟你們多說一句都是浪費時間!”
驚魂未定的刀匠鐵井戶将妻兒護在懷裡,躲在角落裡,一見黑影落進屋内吓得抖了一抖,看清楚是煉獄後便求救大喊:“炎柱大人!我看見現在、現在村子裡有很多鬼,我們該怎麼辦?”
“家裡還有刀吧?有的話每個人都拿上!先待在屋子裡。我盡量會把上弦引到更遠的地方,至少二十分鐘後,你們看準時機通過山裡的密道逃去外面!”煉獄曾聽說過鍛刀村内部是有應對奇襲的危機預案,也有備好本村的人才知道的逃生通道。為此煉獄要給村民們争取時間,自己的生還幾率已經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了,要緊的是将鍛刀村的損失降到最小。話語剛落,一隻水草紋壺忽然從天花闆的洞口飛進來,跳出來兩隻兩腮鼓脹的大金魚。
在大金魚鼓起嘴噴射出長針的瞬間,高度緊繃的煉獄已斬碎了水草紋壺和金魚。遲了,幾十根長針被煉獄極快的刀路打到了牆闆和櫃子上,但有兩三根紮中了努力擋住孩子的鐵井戶太太的側腰和小腿,鐵井戶的大腿和後背也中了針。直到耳朵上的血流進脖子裡,煉獄才意識到自己從頭到尾也被刺了四五根。疼痛隻持續了不到十秒,一種沉重的麻痹感蔓延開來。他果斷地拔掉長針,不顧身上幾個孔血流如注,擠掉一些毒液後快速調整呼吸,用呼吸法找到出血點止血。暫時沒問題了,他看了一眼負傷的鐵井戶一家,那個中年刀匠還戴着火男面具,看不見表情,但妻子一直痛苦地哀吟。刀匠朝煉獄搖了搖頭,語氣滿是惶惶的乞求:“您快走吧!”
煉獄二話不說提刀跑出門。鍛刀村地處兩座大山的夾縫,村裡的建築依山而建,多是連成一排的三層小樓。鐵井戶家是村裡較少的獨戶,位置還比較偏僻。何況山村不像有路燈的大城市,這村裡的耕地甚少,四周大多都是昏暗的樹林。一出門,不遠處騷動的聲響清晰地包圍上來,怪物的嘶鳴聲、房屋的倒塌聲、急促的警鐘聲、此起彼伏的尖叫呼救,上百個聲音一齊混入夜風的呼嘯中,村裡已經亂得一塌糊塗。一股難以名狀的煩躁遍布心頭,煉獄急于找到罪魁禍首。所以當那隻白壺在餘光的枝幹上引誘似的一晃而過時,他想也沒想地就追了上去。
雙方貓捉老鼠地追趕了一會,鬼不停地穿梭在林間各個角落裡的陶壺,逐漸遠離了那戶人家。追趕之中,玉壺露出了極度矛盾的表情,一邊的嘴在得意地嘻嘻哈哈,另外一邊喋喋不休地咒罵煉獄砍碎了它那麼多喜愛的作品,卻拖拖拉拉沒有立刻回擊。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煉獄隐隐覺得好像忽略了什麼,上弦之伍這麼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當他再度拉進距離,第三次用“炎之呼吸,叁之型·氣炎萬象”自上而下地揮向玉壺時,目标霎時消失在他眼前。直覺令他仰頭一望。天邊的圓月被剪去了一小邊,皎潔的月光暈在恰好遮擋在前的雲彩上,照得浮雲薄如蟬翼,稀碎清透地攤在黑幕上。躍至高空的玉壺背靠月亮,逆光成一團形狀詭異的黑影映照在煉獄的眼瞳中,數隻小手各執一壺。
煉獄習慣性地微眯眼睛意圖看清楚,那些壺突然朝他噴出了洶湧的銀灰色巨流。那不是普通的水流,“水滴”像有生命般在蠕動飛躍——是大量的魚群彙聚而成的“河流”。十隻深藍粘魚紋的壺源源不斷地流出魚群,如高山巅峰的河流源頭,化作從天而降的瀑布傾洩着猛撲向煉獄。這一大群在空中飛速遊走的猛獸魚唇上翻,猙獰地暴露出密密麻麻的尖牙,上萬個利齒咬合的碰撞摩擦聲聽起來像夏季台風的暴雨。碰撞到邊上的幾條魚一口咬斷了手臂粗細的樹枝,可以想象那種咬合力也足以輕而易舉地扯碎人的四肢。那不可能是真正的生物,沒有一種血鬼術能憑空創造生靈,那是神明的特權。但能把傀儡做到如此逼真又生猛的程度,恐怕也隻有上弦。所有魚瘋狂扭動粘滑的細小身軀,你擁我擠地飛向煉獄,試圖把他啃噬得千瘡百孔,或者從口鼻處鑽入胸腔和腹腔将其血肉内髒啖盡。
立在一棵栎樹最高處的玉壺肆無忌憚地狂笑,嘲笑煉獄自不量力的挑釁。它在樹巅上驕傲地解說小魚就算粉身碎骨也會噴濺出劇毒的□□,毒液還可以滲進人體皮膚,等着瞧單槍匹馬的他如何付出代價。翻湧的魚群和塵霧已經淹沒了那個人。短短半秒後,口中的“伍”之眼猛地瞪大,因為一股炎熱的勁風如狂潮巨浪般輕而易舉地轟散了魚群,暗紅色的血潮甚至徑直朝它蓋過來。高處的玉壺都能夠感受到那股霸氣的餘波烘到了臉上。
“炎之呼吸——柒之型·浪炎!”那是普通人根本使不出來的一招,隻有力大無比的劍士才能發揮出這一大範圍橫掃的強大威力。刃風震散了地上揚起的塵霧,塵埃蕩開到了遠方。煉獄不給玉壺一點補擊的時間,他不再直面迎擊奔騰不止的魚流,而是飛檐走壁般從側方狂蹬樹幹,從一棵樹跨躍到另外一棵,揮舞長刀以“盛炎的蜿蜒”漩渦似的絞殺不斷緊撲過來的異形刺客,絲毫不畏懼沾到劇毒,曲線靠近玉壺。全集中呼吸隻用在戰鬥上,煉獄放棄了在這幾分鐘繼續止血,任由大幅活動拉扯裂傷口。他很清楚自己能全力發揮的時間有限,所以顧不上疼痛。十個粘魚紋壺還在飛出大量粘魚,空中遊弋的群魚仿佛在與火焰長刀嬉戲,又接連順着刀尖掃過的弧線飛出去,粉碎成血紅色的灰燼。一路順着樹幹向上的煉獄像一位沖鋒陷陣的猛将那樣踏風而來,堅定地破開萬千阻礙和血色迷霧,正面直逼到玉壺面前。
真是行雲流水的戰鬥。上弦之伍錯位的雙目略有驚異,但毫不慌亂,飛過來的劍士将日輪刀揮向脖頸的刹那,它又消失了。這次它從煉獄的上方翻了個跟鬥,兩個高昂的聲音嚷嚷起來:
“精彩!着實精彩!”
“可是我看夠了!就這樣吧!你這個狀态就挺好的!咻咻咻!”
撲空的煉獄在下落中憑直覺地稍微扭轉身體,勉強躲過了要與他撞個滿懷的魚,卻沒料到一股高壓水流直直撞向他的後背。那股水流一觸碰到他便詭異地把他包裹其中,完全鎖死了他的行動。他被擒獲在水做的缽形囚籠裡無法掙脫了。
是水牢!
整個水缽摔在地上。玉壺輕盈地落在煉獄面前:“怎麼樣?這是我的血鬼術·血獄缽!隔絕空氣,加上剛才的毒,你也到了末路啦!馬上就會死掉,不過沒事,你剛剛已經給我展現出了很不錯的風采。我可以此為了靈感,幫你升華一下你無聊又蒙昧的人生噢!”
“你猜我會怎麼做?我決定給你做一個新壺!壺的釉色要看起來像一團燒得正旺的火焰,你有仔細觀察過火焰的樣子嗎?那種光明的效果你知道怎麼做嗎?我也沒做過,所以我要試一試!我還要把你的身體安上去,把你奮力掙紮戰鬥的樣子定格為永恒,稍微設想一下都覺得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