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姐姐,我終于要被吃掉了,可是我好害怕。
人啊,在害怕和死亡來臨的時候,是不是都會想要逃到最讓自己有安全感的地方?對我來說,世界上已經不存在那樣的地方了,除了記憶——家的記憶、和你在一起的記憶。
姐姐,我的骨頭在融化,我的腦子卻非常清醒,也許很快也要不行了。不然我怎麼會看見金黃色的銀杏樹呢?我們上茶道課的教室的必經之路,是不是有幾棵高挺的銀杏樹?當地上落滿金色的落葉,我經常忍不住彎腰去找形狀最漂亮、最幹淨的的葉子,你再怎麼着急都不忍責備我,每次都會把我撿的葉子細心地包在手帕裡收好,然後拉起我的手小跑,向我保證上完茶道課後可以和我一起撿葉子,挑多久都可以。
“小忍,我們要快點走啦。”
總是掉在後面的我喜歡被你拉着跑。我去看路邊的花草,走在前面的你時常惦記着回頭拉上我。我隻需要乖乖跟着你就好了。有你在,我們的課就不會遲到,我們的路不會走偏。
所以你說我們要一起加入鬼殺隊,我也與你拉勾約定好了。姐姐,對于你選擇的道路,我沒有一絲猶疑,也堅定地相信我們就該繼續在一起。我沒有想去的地方,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姐姐,你是那麼才華橫溢,劍技高超,古筝、花道和茶道無一不出彩。鄰居太太和媽媽一起喝你做的茶時,談笑說我以後也要像你一樣,我卻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媽媽當時有些不好意思呢,替我打圓場說我的性格太認真了。姐姐,我是發自内心地認為我沒法和你成為一樣的人,你很好,可我和你是不同的。我會變得和你不一樣,但如果你們也喜歡那樣的我就好了。
“啊啦啊啦,我最喜歡小忍啦!”好像聽見了你的笑聲,看見你十指相扣,臉貼在手背上朝我笑眯了眼,是做了很草率的事後想要糊弄我的笑容。
哎呀,不過對啊,你是喜歡那樣的我啊。
到了這種時候,我才敢想起來啊。
是不是有你在身邊,所以我那幾年并沒有什麼實質的長進?爸爸媽媽不在以後,我不想随便撒嬌了,想做能履行我們約定的人,想和你一起守護别人的幸福。
其實我還有你可以依賴。姐姐,被我、被蝶屋的大家所依賴的你,是怎麼走過來的呢?我居然不太明白。等到你不在以後,我害怕極了啊!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就剩下我一個人了?不要留我一個人!那段時間,我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面對鏡子揚起嘴角,練習你的笑容,眼淚亦在同時止不住地掉。既然我們是親姐妹,那我們笑起來總該有幾分相似吧?你微笑時嘴角上揚的弧度,微微鼓起的臉頰,淺淺凹陷的酒窩,溫柔浮現的卧蠶,該怎麼控制臉部的肌肉才能更有你的神韻?我哽咽着模仿你說話時輕快的語調,對自己說:“很好很好,小忍做得很好喲。從今天開始,要做好蝶屋的長姐哦。”
我不但記得你如何笑,如何說話,也記得你吃飯前會端起湯碗慢慢吹三口然後喝湯,記得你疊手帕的次序是攤平并沿着對角線折兩次,記得你邁腳的姿态和步伐輕重——你的重心經常會輕微偏移在右腳上,因為你的左腳曾經受過傷。我記得你每一個瑣碎的習慣和微不足道的生活細節,是那些習慣和細節構成了活生生的你。于是我模仿你,我隻能模仿你活下去,仿佛你還在世一樣,不然我會崩潰的。
既然你喜歡我的笑,那我會笑的。你會希望我快樂嗎?你一定會的。但我恰恰相反,我不想太快樂,我甯願拒絕快樂。我怕會有其他東西取代了我的決心,所以一刻也不想忘記怨恨。
我不可能去過普通的生活,姐姐,我的人生已經被鬼毀掉了。我還怎麼能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去相夫教子?有一天睡前,你對我開玩笑,而我背對着你較真地憤憤道。你沉默了很久,輕輕摸了摸我的後背,帶着哭腔說:“謝謝你,小忍……你不在的話,我一個人堅持不下去……因為有你陪着我,我才能繼續努力。可是我有時候,會有些後悔,我是不是以姐姐的身份擅自做主了你的人生……”
“不要後悔,不要小看了我的覺悟。”我當時這麼回答你。還說有犧牲的覺悟,其實我根本不敢正視萬一姐姐犧牲了這個問題。對不起,是我太幼稚了,原諒我,姐姐,這是最後一次了。從今往後,我要抛掉自己的一切,舍棄除了殺鬼以外的可能性,就算死,我也不許那奪走至親的惡鬼繼續存活于世!
某處看不見的地方破了一個大洞。
恨,唯有用恨填滿靈魂的空缺,那空缺是父親的輪廓、母親的輪廓、姐姐的輪廓。唯有恨能讓我忘記思考——
無法承受自己的生命之輕這件事。
姐姐,有人說,人生是空曠的荒野。我害怕那樣的空曠。太輕、太空了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好事。當我還小時,你的存在就是錨。以你為中心,在浩瀚的汪洋我都有定點。而你離我而去,我的心也失去了憑依,惶惶漂泊不知如何是好。我失去了過去的一切,從此也無法擁抱新的一切。我不想找尋除了恨鬼以外什麼新的意義。
“成為藥師要花許多年。如果這是你的願望,爸爸會教你的。”這是我為數不多的、關于父親的記憶。姐姐,我們還沒讀書的時候,媽媽給我們做了一對布娃娃。你說你的娃娃是你的孩子,我說我的娃娃是我的病人。我不和娃娃玩過家家,隻玩照顧她到痊愈的遊戲。你還記得嗎?我小時候最喜歡去院子裡收集亂七八糟的野草來煮成湯,說是秘制的補藥要端給你們喝。我喜歡父親切藥材的鍘刀和稱量用的小秤砣,喜歡由裝藥的小抽屜組成的牆,喜歡藥房裡苦苦的藥香。藥草的用量和組合不同,會讓救人的藥變成殺人的毒,我對藥理學的無窮變化十分着迷。
“’我的人生被鬼毀掉了’,它不完全正确。”主公曾經對我說,“因為忍現在已經是最精通鬼的藥理學的人。你能夠在一個新的領域探索至此,說明你在醫藥方面的天賦并沒有被浪費,你身為藥師的父親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
父親會嗎?兒時未曾想過我會以這種方式實現我的天賦。父親是救死扶傷的醫生,而我呢?我把天賦用在鑽研制作殺鬼的毒藥上。我終究,沒有長成父親可能會想要我成為的樣子——一個專門治人的藥師。我從不認為我錯了,對于能找到适合自己戰鬥的方式,還有些自豪——我也是能為殺鬼出一份力的。我殺一隻鬼也是救下了許多人。
姐姐,我是不能放下仇恨的。我不能面對那片荒野,我甯願承受仇恨的沉重,我求之不得。
因為仇恨,也可以是一種充實的意義。
我恨上弦之貳,但與它無關。
複仇何嘗不能成為事業。我不想把人生寄托在别處。
可以了,足夠了,對蝴蝶忍來說這樣的人生就夠了。
我是這樣決定的,我一點不後悔。
可是為什麼我仍然會覺得空虛?除了服用安神助眠的藥物,我每天都要抱着媽媽做給我們的布娃娃才能入睡,去外地執行任務都要把這兩個舊舊的布娃娃放在行李裡随身攜帶。不将它們摟在懷裡,我無法踏實地入眠。好像把它們摟在懷裡,就能把那個洞暫時填上一點似的,獲取些許安心。下定了決心依然會焦慮,我幹脆晚上都不睡覺了,任務結束後就回到書房讀書到天亮。白天時,理智是清醒的,我會略微好受些。最煎熬的是半睡半醒間,我時常控制不住地強烈心悸,沉不進睡眠,又醒不過來。天啊,那個時候如果有把刀貫穿那顆抽風的心髒就好了!
我的心髒比我還要誠實地承受着“存在”的焦慮與痛苦。
姐姐,升柱面見主公時,他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隻要待在鬼殺隊,隻要還在殺鬼之道上,終有一日會遇見上弦之貳的。有了主公的“先見之明”,我萌生了以身作餌服毒的想法。在服用花毒時也有想過,我會年歲遞增而逐漸孱弱的吧?在我變得老邁前,能見到上弦之貳嗎?我是服用紫藤花毒的第一人,用自己做第一個實驗對象,這毒是會先殺死我還是先殺死鬼呢?會不會我的餘生,就在等待時機中慢慢凋零了?
姐姐啊,我的夙願達成了,我要死了。我真的沒有時間了。
可我還是很害怕,我不想一個人上路啊。
起碼,最後關頭,你能來接我嗎?能像小時候那樣拉着我一起走嗎?
别再把我留在空曠的荒野上……
不要再留下我一個人啦。
(五)
費了一番周折,緑斬下了“自己”的頭顱。
直到粉碎成灰燼,那鬼也沒有變回真面目。目睹“自己”的頭碎去,緑的胃起了一陣惡心的痙攣。她忍住了作嘔的沖動,尋找離開的路。她推開擋在路上的大門,那是一扇廢墟上的門,不料一推開,裡面竟是另一個空間。
帶着植物清香的清新微風吹拂而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廣袤的蓮花湖。盛放的蓮花在風中微微搖曳,仿佛在柔聲引誘緑的到來。閃閃熒光沉入幽暗的湖底,一條長長的木棧道刻意地鋪在她面前,指引她通往湖中央的廟宇。緑無奈地踏上了鬼安排好的道路,穿過古樸的大門。廟宇内靜谧無聲,她用力拉開沉重的内大門,望見寬闊的正屋内,又有一池蓮花取代了榻榻米。大片血迹沾污了木棧道,濃烈腥臭的腐爛味和血味撲面而來,凝滞在不透風的室内。幾具殘破的屍骸堆成小山,肮髒的血泊中伫立着一名披着古怪長袍的高大男子,白橡色的長發瀑布般垂落,卻頂着一頭淋漓血斑。比起他奇異的外貌,最先抓住緑的視線的是他把玩在手中的蝴蝶。薄荷色的翅膀,深紫色的邊緣,那是蝴蝶忍的頭飾。
“忍小姐在哪?”她死死地盯着蝴蝶,忘了眨眼。男子把沒有生命的蝴蝶“停放”在手中,合在掌心裡,捂在心口上,垂下彩虹色眼眸,嘴角似笑非笑,語氣無比珍重地回答。
“永恒極樂之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