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你是誰?”
“俺是齊天大聖!”
“齊天大聖是什麼?”
“大聖就是大聖,不像嗎?”她把棒子背在身後,翹起一隻腳,彎着胳膊作遠眺狀。恰逢玉子端着午餐托盤進屋,順道解答:“是一隻猴子。”
“哦,那挺像的。”沒讀過西遊記的藏原仁誠懇地點頭。“妖怪哪裡跑!”她一個人很起勁地揮舞棒子打空氣。玉子一邊替藏原布餐,一邊疑惑她的舉動:“這裡怎麼會有個這麼小的孩子?是蝴蝶小姐她們的親戚嗎?”藏原端詳忙着降妖除魔的小孩:“不知道,但是……感覺她長得更像我的一個同期……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
被問話的猴子注意到餐盤裡黃澄澄的蛋卷,一溜煙跑來趴在病床邊,眼也不眨地瞅着,嘴裡回答:“爸爸媽媽的孩子。”等于什麼也沒說,藏原和玉子無奈地相視一笑。她十分刻意地指着蛋卷問:“哥哥,這個好吃嗎?你吃過嗎?”藏原剛要夾一塊給她嘗,風風火火進病房的小葵就把她提走了:“你有自己的飯,謝謝人家就夠了。”還是慢了一步,那隻動作靈活的猴子在即将遠離的最後一刻竟伸長脖子一口咬去了筷子上的蛋卷,另外三人不禁看呆了。小葵都替她尴尬:“啊啊你就那麼饞嗎!這樣吃太難看了啦!不好意思啊藏原。”隻有她得意洋洋地被牽走了。
小葵感覺自己越來越像小緑的母親。
用午餐時,剛起床的蝴蝶忍徐徐飄進餐廳,安靜聆聽小葵倒豆子一樣地講述某人的“頑迹”,并無太多反應,似乎沒徹底睡醒。直到味增湯完全激活了大腦,蝴蝶忍放下碗,說要給小緑講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小朋友,她不想長大,天天淘氣,然後有一天……”
“她死了。”
餐廳的氣氛墜入冰點,隻有蝴蝶忍在淡定擦嘴。小葵忍不住說:“……阿忍,你講故事的水準跟起名一樣爛。”故事的主角卻懵懵懂懂問忍:“‘死’是什麼?”
“‘死’就是和所有人所有東西告别,再也見不到所有人,吃不到好吃的,一個人上路。”
“什麼路?要去哪裡?”
“這是秘密哦,大家都不知道你會去哪,也不知道自己死後會去哪。”
“爸爸媽媽也不知道我去哪嗎?”
蝴蝶忍凝固了,最終改口道:“知道,隻有爸爸媽媽知道。”
“哥哥姐姐不會知道嗎?”
“也會的。”
“太好了,知道的話我們還是會在一起!死了就是大家換個地方在一起嘛!”這個糟糕的恐吓故事被她按喜歡的方式理解了,導向了與人們所期望的相反結果:“那長不長大都無所謂啦!我們要永遠在一起。”說完她跳下椅子跑出去玩了,留下餐廳裡的人們緘默不語。
“小葵,你說得對,我的确不會講故事,也不會教人。”蝴蝶忍自嘲苦笑道。小葵收走桌上吃完的餐盤,說道:“沒什麼不好的,像我們這樣的人不找點盼頭,哪有什麼意思呢?”
活着時都已成了孤兒,怎麼還不能存點死後的幻想呢?
(三)
小緑難得消停了下來,獨自蹲在蝶屋的大院門口,眼巴巴地盼誰來接她走。昨天晚上的兩個哥哥呢?不是說要和他們在一起,爸爸才能找到她嗎?為什麼他們還不來呢?她一邊拔草一邊轉動腦瓜思考。她擅長哄自己,拟出不存在的約定:“把籬笆邊比較長的草拔光,他們就會來了。”
她拔得不亦樂乎。除了被蝴蝶忍叫進屋喂了兩次藥茶,其他時候都頭頂烈日、蹲在門口兢兢業業建設除草大業。一次擡頭,瞟見迎風招展的金紅長發越過了門,她徑直沖去撲進頭發主人的懷裡。令她失望的是,煉獄并不着急踐行諾言,相反讓她繼續待在院子裡玩。他們在屋子裡淨談些聽不懂的話,都顧不上理她。悶悶不樂的小緑坐在廊下晃腿,漸漸心生怨氣。
那一片片被她薅幹淨的木槿叢裡忽然窸窣作響,聲聲貓叫引她前往。她扒開葉叢一看,果然有隻碩大的三花貓鑽過籬笆進來了。寶石般碧綠的眸子與她四目相對,她朝它叫喚,貓兒倒乖巧地走過來蹭手。略微紮手的硬毛刮蹭手背時,郁悶一忘皆空,她沉浸在與大貓親近的興奮裡,抱起它爬上檐廊:“我們去找東西吃。”走沒幾步就遇到了菜穗的阻攔,說蝶屋不能進髒髒的貓狗。她撅起嘴來:“我媽媽說過貓愛幹淨,可以進屋的,狗才不行呢。”
或許告訴她,其實是蝴蝶忍受不了貓狗,她不一定能夠理解吧。菜穗計上心頭,索性編道:“哎呀,但是你看,貓兒要回它家去,我們放它回家去吧,它的媽媽也在等它呢。”
“它有家?”
“是啊,它不回家的話,貓媽媽會着急的呀。”
“好吧。”小緑松手放走了貓,緊接着問,“那我的家呢?”從她記事起,無人和她詳細說明過情況,也沒人在意過她的心情,她感覺自己是一顆被人們輪流抛擲的小球,糊裡糊塗地滾來滾去。菜穗意識到編錯了話,勾起了這孩子的傷心事,何嘗也不是她自己的傷心事呢?菜穗也是無家可歸才住在蝶屋,蝶屋裡的每個人都沒有家。她如鲠在喉,半天講不出一句話,與那孩子一起酸了鼻尖。她的難過被小緑看在眼裡,更加刺激了她的傷心。就在她們快哭出來時,一陣晶瑩剔透的彩虹泡泡飄了過來,帶走了她們幾乎要滴出來的眼淚。
栗花落香奈乎站在不遠處,給她們送去一串又一串肥皂泡。這個木讷得近乎啞巴的少女,不懂得說動聽的安慰,隻能一個勁吹泡泡,仿佛在邀請她們過來玩耍。“去吧,我們一起去吧!”菜穗強顔歡笑,拉起小緑去捉泡泡,轉移她的注意力。直到微笑慢慢回歸到她的臉上,菜穗稍微放下心來。
不知不覺間,所有人都把明日當成了一個真正的孩子。追逐泡泡的孩子到底是誰?他們都不了解她,他們隻認識那個從苦難裡長大、堅忍的明日,卻是頭一回見識到她不成熟的過去。有人催促她長大來承擔原本的職責,有人卻希望她多做會夢。
希望她做夢的人站在廊下,揚起一封信:“甯甯,你瞧這是什麼?你爸爸寄信來了。”小緑立馬奔向他,甩掉木屐坐在他身邊,火急火燎扯他的袖子催促:“爸爸說什麼了?他什麼時候來?快念給我聽、念給我聽!”
煉獄打開雪白的信封,抽出了一張字迹嶄新的紙。在開始誦讀前,他深深望她一眼,當下的小緑連字都不識了,否則她就能發現這封“爸爸的來信”裡混了一堆假名。此時她隻關心内容,任他信口胡編都會相信的吧?手指捏緊了紙,他開始讀給她聽:“甯妹,你好嗎?”
“我很好噢!”她的回答充分表明了精神十足。煉獄笑了笑,繼續念下去:“有沒有好好吃飯和睡覺?每天都要把飯吃完,按時睡覺。”
“有的!”
“對不起,一時不能去接你。父親在很遠的地方辦事,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辦完。我向你保證,隻要事情一做完,立刻來接你。父親要和你做一個約定:在我來接你之前,你要健健康康的,不要生病,不要受傷,每天要讓自己高興。因為父親最喜歡你的笑容了。”
小手把他的袖子揪成了一團,煉獄擡起頭,發現那張小臉凝固着快哭出來的表情。緊咬下唇,唇邊繃成一條線,笑不出來,哭也不是。她正忍耐哭意着要聽下去,他不得不硬着頭皮讀:“不要怕,甯妹。即使父親、母親不在你身邊,也有人願意幫助你、保護你、照顧你。當你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找杏壽郎吧,他永遠願意支持你。”
“你是勇敢的好孩子。即使發生了難過的事,努力也不見成果,你可能會流淚,也可能會寂寞,但是不要害怕,大膽繼續前進吧。螢火蟲再小也能發出光芒,我的女兒,你會像小樹苗那樣向陽生長,也不會忘記把影子留給需要蔭涼的人。等我們再見那天,你一定長成了一棵強壯美麗的大樹。我始終相信,你是最好的,是我們的珍寶、驕傲和快樂。月亮在白晝也不會離開天空,父親和母親就是天上的月亮,在此想念你,日日夜夜。”
這封短短的信終于念完了,一字一句地慢慢念,念得他口幹舌燥,幾乎要出汗。
——我并不知道她的父親會對她說什麼,隻能用零碎的信息和貧瘠的想象去模仿那個素昧平生的人。假借他的名義寫信,是對亡者的亵渎嗎?
——如果是您的話,會對女兒說什麼呢?
——原來你這麼小,就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弱不禁風的小身闆站在我面前,才讓我實實在在感受到,你能長成後來的樣子有多麼難,多麼難。
“對不起。”他情不自禁對她說。她的眼淚被煉獄的表情止住了。她的悲傷中混合驚惑,出于對他的在意,小手輕輕摸過他發紅的眼角。“大哥哥為什麼要哭了?對不起什麼呢?”她小心翼翼問,站起來摟住煉獄的脖子,學着大人的樣子撫順他的頭發,口中念念有詞:“好孩子,好孩子。”
她居然懂得安慰人。他本該希望她早日回來,卻希望她保持現狀久一點,讓她以孩子的模樣得到多一點的快樂,盡情耍性子。洶湧的疼惜之情沖得煉獄不知所措,他把她圈在懷裡。隻有成人一半高的小不點,輕易就會夭折的啊。他低聲請求道:“幫我一個小忙好嗎?聽我說幾句話吧,讓我和緑說說話吧。”
“緑,謝謝你堅強地曆經風雨走了過來,謝謝你迄今為止為自己和他人做的一切,謝謝你來到我身邊、留了下來。我希望你回來,又希望你幸福,真心的……能夠不考慮别人,純粹為自己着想一次。”
“一直以來,辛苦你了。什麼時候你才能夠盡情享受人生?”
“你到底是為什麼變成這樣?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聊,想和你聊你自己,聊聊昨晚的鬼,聊之後的事情,還有我們的以後……但是不管了!你就當作是休息,去做想做的吧!”
沉浸在家人無法到來的悲傷裡的小緑,聽不懂他後面的話,趴在肩頭哭成了紅彤彤的水包,無需觸碰就溢出源源不斷的眼淚和清涕。她的痛苦會使他的心痙攣。“沒事的,你會沒事的。”他把她抱起來,在庭院裡來回踱步,拍她的後背,順手匆匆抹去自己眼角的一點濕潤。最後他索性帶她上街逛了一圈散心。左手抓着紙風車,右手握一顆章魚燒,她依然興趣缺缺,無精打采,愁容滿面。
正當煉獄絞盡腦汁試圖哄她高興時,她忽然用風車指着天際:“月亮,白天的月亮。”淺藍色的天幕上,有一抹淡淡的瑩白,從此在她心裡新賦了溫柔的含義。
“是的,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月亮一直都在,每個人看到的都是同一輪月亮。”他說。她如饑似渴地凝視天邊月,仿佛能在那裡看見思念的面孔,臉上浮起了略感欣慰的笑意。
(四)
“那麼,還要繼續拜托你們照顧緑了。我先去巡邏了。”煉獄将她送回蝶屋便離開了。
“炎柱大人以後一定會是個好父親的吧。不過,他就算不說,我們當然也會照顧她的呀。”小葵笑道,想牽她的手,發現她懷裡塞滿了新玩具和零食,根本騰不出空。炎柱随手放下的包袱裡,也是一大盒各色菓子。“出一趟門真是戰利頗豐啊。”蝴蝶忍悠悠走來,朝她招手,“甯甯,你過來一下。”
她讓小緑在一根木柱前站定,測量完身高後用小刀刻線标記,其他女孩見狀也要忍幫忙量。隻有自知不會再長個的小葵不湊熱鬧,問道:“好端端的怎麼量起個頭來了呢?”
“……我擔心她會越來越小,明天你幫我給她再量一次。雖然她現在精神不錯,就是不知道會出現什麼症狀。但願是我多慮了。”忍摸了摸小緑的頭,開始給小澄測量,“嗯,小澄長得真快啊。下一個輪到小清嗎?來,站好。小緑呃、甯甯,今天出門玩得開心嗎?”
“開心。”她抱着皮球小聲說。不同于白天的亢奮,大哭一場後她安靜了許多。當時山崩地裂的動靜所有人都聽見了,卻沒人有把握能安撫好她。小葵感慨:“幸好煉獄先生有過來。甯甯喜歡和煉獄先生玩吧?”
“喜歡。”
小葵冒出了逗她玩的心思,蹲下來幫她理耳邊的發絲:“那你喜歡我還是喜歡煉獄先生呀?”
“都喜歡,你們都好好。”端水師傅的眼神太過真誠,叫人無法質疑。而且,一張軟乎乎的小臉主動放進她的掌心,甚至埋在裡面蹭來蹭去,像隻親人的小貓。這一刻小葵忘了白日種種,願意為她赴湯蹈火。忍瞥見她被俘虜的神情,輕笑道:“小葵真容易被收買呀。”
夜晚倏忽即過,次日上午,她們為她量身高時,測量了三次方敢确信,她真的矮了兩厘米。第三日同一時間,她又縮小了三厘米。人越縮越小,講話越口齒不清,卻一日比一日頑皮,鬧得蝶屋上下雞飛狗跳。晚上她最晚入睡,在被窩裡拱來拱去,哼唱自己編的兒歌。吓唬她再不睡會有妖怪來捉,她竟要起來找棒子說想看妖怪長什麼樣,女孩們不得不費力按住她;早晨她是頭一個醒,第一件事就是湊到小葵身邊,撥開人家眼皮說天亮了要吃早飯。
每個人都有工作,不可能時刻有人盯着她。正因如此,搗蛋的機會有一大堆:偷玩米缸裡的米、徒手撈忍的寵物金魚、順走鄰居的小狗崽被大狗追着跑、拿毛筆在昏迷的傷患臉上畫畫、拍皮球撞歪了複健劍士的拐杖、擺弄訓練的器械差點砸傷自己、想嘗試飛起來而撐傘要從樓梯上跳下……每次被人抓包,她表示知錯又敢再犯。看起來更年長的姐姐們責備她,她不僅不害怕,反而覺得熟悉心安——她們就像媽媽和姐姐。于是她肆意玩樂的同時,無所畏懼地吸引姐姐們的關注,好換來幾句不痛不癢的呵斥。她對她們撒嬌、耍賴皮、親親抱抱,圍着她們煩死人,不計後果地釋放被封鎖多年的心情,來模仿過去曾經愛與被愛的時光。她對自己的行為動機毫無意識,人們也對此渾然不覺。
“快點變回來吧!真是受不了啦!現在她和伊之助要并列我的頭号敵人!”小葵心中有苦難言。直到她捅了新簍子——給紙門破了個大洞,恰好炎柱再來看望繼子,小葵求救似地向他告狀:“您來得正好,快管教管教她!誰說都不管用,興許您的話她還能聽進去!”
煉獄聽聞了小緑的各項“成績”後,立即要求她靠牆思過。在他嚴肅教育不該如何如何時,這個暫時夾起尾巴的孩子做出老實相點頭,突然上前,猝不及防親了一口他的左臉。旁邊頗有經驗的小葵趕忙出言穩住煉獄:“炎柱大人不要被她的小把戲幹擾,她最擅長轉移别人注意力了!”太遲了,小緑親完左臉親右臉。半蹲的煉獄起身面對小葵時,後者見到的是一張被徹底收服的臉,他為了憋住喜悅而故作尴尬地清嗓子:“咳、嗯,既然她知道錯了……門,我現在就修!給你們添麻煩了。”
小葵恨鐵不成鋼地叉腰歎氣,原來炎柱也是個不頂用的,指望不上。蝶屋主人蝴蝶忍面對惹禍精鬧出的一堆岔子,隻是笑說風涼話:“最近真是熱鬧啊。”
“阿忍!你不管她嗎?”
“好吧好吧。甯甯,不聽話的孩子要打針的,我會給喜歡搗蛋的小孩打一劑安定針。”她取出一支注射器,假模假樣要紮她。她大嚎一聲,馬上要逃跑,轉角就撞上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人。
“祢豆子!诶,哪裡來的小朋友?”前來複查的炭治郎扶起摔倒的妹妹,眼看着面前準備出逃的小孩被忍按住。忍微笑招呼道:“炭治郎,你們來得正好。祢豆子妹妹有玩伴了,這個孩子特别不聽話,麻煩祢豆子多看着點她。學乖點,知道嗎?”小不點沖忍做了個不屑一顧的鬼臉,結果臉被忍當作年糕一頓捏。祢豆子似乎很喜愛她,維持着和她相當的體型陪玩。有一隻皮猴兒做對比,人們終于意識到咬竹筒的祢豆子有多麼文靜乖巧。
在炭治郎做檢查期間,她們手拉手去做遊戲了,在不透光的室内相互抛滾皮球。皮球打到門框,彈到了走廊上,一路滾進有陽光的客廳。祢豆子望而卻步,小緑則追着球去。到底慢了一步,球咕噜咕噜滾到了向着院子的走廊,掉進了庭院裡。她赤腳跳進院子裡撿球,正要返回,忽聞來自上空的叫喚。
天上有貓貓?她歪頭納悶,四處搜尋聲音的來源,最後鎖定了側面那棵古老的櫻花樹“必勝”。夏季的櫻花樹是一片茂密的翠綠,枝桠間趴着前幾天那隻三花貓。它縮在上方叫喚不止,就像被困住了。小緑丢下球,攀住樹皮的凸處一步一步往上爬。
她撿個球遲遲未歸,祢豆子開始擔憂,小心地躲在陰影裡探看客廳,不見其影。左顧右盼時,戶外有個歡快的聲音同她打招呼:“祢豆子,祢豆子我在這!看哇,貓貓!”小緑赫然坐在高高的樹枝上,懷中抱着肥胖的三花貓,懸空晃蕩的小腳距離地面目測有五米。身體變小了,依然有力氣爬到高處。
可是她錯了,三花貓能上樹,怎麼可能會被困住。貓的心意瞬息萬變,上一秒順從地待在人的懷裡,下一刻就劇烈扭動掙脫。這不動不要緊,一動就使她失去平衡。大胖貓靈巧地跳走了,人卻挂在枝頭搖搖欲墜。小胳膊有力氣爬樹沒力氣抱樹,喉嚨裡一聲“啊——”沒走出嘴,她就像顆熟透的果子從樹上掉下。
她被一雙閃電般出現的胳膊穩穩接住。下一秒,她驚恐萬分地目睹一場自燃的火燒灼皮膚,并不是她的皮膚。祢豆子為了接她,竟違背生存本能化成少女形态沖到陽光底下。從她的肌膚暴露到光下的瞬間,火焰開始滋滋燃燒。年幼的小緑眼睜睜看着邁不出步子的祢豆子被銷肉毀骨,無法理解事态,但迅速抱緊了她,努力遮擋更多部位。“變小啊!變小啊!”她恐慌絕望地呼号,頭腦被突如其來的風暴攪得天旋地轉,腿都吓軟了。
——她要死了!她要被我害死了!
——不要死,不要再有誰死了。
——要保護她,我必須要保護她。
如崇山從劇烈的碰撞中擠壓形成,巨流從巅峰的冰川奔騰直下,奇特又強勁的決定性力量從最簡單純粹的信念——“保護”裡破土迸發。“她”隻想保護“她”,滿腦子隻想有力量保護“她”,對其餘的一切不管不顧。緑在那一刻延展了四肢、成熟了軀體,将再度幼化的竈門祢豆子嚴嚴實實護在身下;同樣的信念,讓祢豆子做出與本能背道而馳的行為,突破了芸芸衆鬼不可企及的極限。能夠讓人長大和堅強的,就是一顆渴望張開羽翼、将某人籠罩其中的心。等到屋内的人們聞聲趕來,就發現成年的明日緑坐在庭院裡,摟住陽光裡的祢豆子,在餘悸中嚎啕:“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我以為我害死你了!”
小女鬼沐浴在和煦的日光中,白淨的皮膚絲毫不見被傷害的痕迹,口中的竹筒掉落。她溫和地望向驚愕的衆人,擡手抱了抱緑,笨拙地重複道:“沒事、沒事了……”
竈門祢豆子克服了陽光,成為千年來第一個克服陽光的鬼。苦苦追尋的關鍵性曆史時刻,從一場微不足道的意外裡誕生了。
(五)
一旦恢複成大人,衣服就短得不像話,下擺勉強遮到大腿。腰帶縛不住上身,領口明晃晃地散開一大片,春光乍洩。比起衣不蔽體,緑更難為情的是想起了退化期間的種種幼稚之舉,不禁窘得在地上埋成一團,雙手緊捂的臉紅成番茄。祢豆子克服陽光和緑變回成人的場面過于沖擊性,蝶屋一時亂成一團,炭治郎沖上來,女孩們大呼小叫。吵鬧混亂中,兩件寬大的衣物輕輕蓋在緑身上,是煉獄和忍的羽織。
“你總算回來了。”煉獄和忍不約而同地說。她披衣起身,向照顧她的人們歉意地微笑道:“嗯,回來了。”
就在那一刻,她聽見背後響起另一個失落的聲音:“為什麼不再做個孩子呢?”那是血鬼術殘餘的幻象,年幼的攸甯無助地落在明日緑身後絞手指,像是被遺棄了。
她欣然接受鬼的誘惑,隻是想要回到,能盡情喊“爸爸媽媽”的時光。用這兩個簡單的魔咒,召喚屬于她的守護神。光是喊一喊,就能觸碰心底最柔軟的那根弦。
感覺很好。
因為沒能與阿爸再問候一聲,沒能與可愛的過去好好告别,所以它們來找我了,懷念的一切就來找我了。鄉愁未必是一個地方,也許是一段無法回首的歲月。時岡進如此,明日緑也是如此。三歲的攸甯、九歲的攸甯,幼小的她始終留存在我的心裡,卻被埋沒在角落。她承載着當年的記憶,守在破碎處孤獨祈禱,仰望虛幻的圓月。現在害怕被我否認的她依然朝我伸出了顫抖的手,希望得到我的撫摸和安慰,同樣想要撫摸和安慰我。不會怪你的,我當然不會怪你。你不是阻礙我前進的頑固心結,你是我願意記住和珍惜的美好過往。
“因為,我花了好多時間長大啊。”
我蹲下來,懇切地回答她,将悲傷惶恐的她擁入懷中。
不怕不怕,我們總會長大的。
要怎樣才能放下?怎麼能放得下呢?思念難以釋懷的話,不如不去告别。我們的愛裡有永遠割舍不掉的痛苦、愧疚、感激、敬意和追思,放不下,但也能活下去。總有一天,我會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帶着不能愈合的傷活下去,隻要我繼續走下去,再多走一米又一米,我就算是做到了。
到時,我就會真正明白,深愛的人們是怎樣活在我心中的。
總有一天。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