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你送我的發簪被搶走了,”陳英突然說話流利了起來,“原來這一劫,在這兒等着我。”
她原本有很多機會離開,可她沒有,固執的結果變成了最後一道催命符。
這聲音方骞再熟悉不過,在他夢中來回出現過千百回。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濃重的驚訝和悲痛淹沒了全身。
她額間那塊胎記完全淡去了,顯出原有的秀緻清麗來。
執念一去,萬事成空。
陳英擡手将一件東西塞到他手中,大約是回光返照,說話虛弱但清晰:“我們的孩子已有三月,無緣見這世間了,方骞,一切因我執念而起,一切因我強求與你的緣分,終歸是孽緣,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們永不要再見了。”
陳英的眼瞳開始渙散,大量失血使她面色有種凄慘的蒼白。
方骞看到手中是半枚錦鯉玉佩,他顫抖着手将一直珍藏的另外半枚拿出來。
嚴絲合縫,雙宿雙飛。
方骞突然凄涼地笑了起來:“原來是你,竟然是你……”
他所求的女子,所愛慕的追尋的女子,竟然從一開始就在他身邊。
隻是他有眼無珠,被狹隘蒙蔽了心,從不願去了解這張皮囊下的任何一點點。
那些被他所忽視的細節終于明了起來。
陳英愛讀書,經常看詩詞,早逝的母親姓阮,随母姓便叫阮瑛。
“公子如何看待人之美醜?”
“美醜隻是人的皮囊,再美的皮囊亦會有老去變醜的一天,不過浮雲罷了。”
“那,女子之美醜呢?”
“女子亦是如此,更重要的是姑娘這般蕙質蘭心,勝過萬千。”
怪不得,怪不得她會問那些。
方骞将陳英緊緊摟在懷中,試圖用自己的溫度去溫暖她。
“是我蠢笨,是我食言。”
“孩子,我們還有了孩子,你為什麼,為什麼不早……”
他心痛如絞,如沉溺在苦海中不得解脫。
陳英沒食言,他功成名就,她也示了真容。
隻是打開簾子,他隻看到了她的臉。
隔着簾子,他才看到了她的心。
陳英的手漸漸垂了下去,直到悄無聲息。
那是方骞最不願回想起的時刻。
他抱着陳英的屍體不肯撒手,直到被人敲暈。
方骞不敢觸碰那晚上的任何記憶,他想自己如果聽了來人的話,及時回去陪着陳英,或者幹脆早點出花滿樓,便不會發生這一切。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妻子在瀕死之際,擡頭看到的竟是他摟着别的女子從風月場出來。
陳英困在那兒的小半個時辰裡,在想什麼呢?
是在想自己一生錯付,還是在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直接一刀捅死他?
又或者,隻是在單純地想,他怎麼還沒出來吃自己親手做的長壽面。
方骞瘋了,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吃不喝好幾天,陳英臨近下葬時,他跑過去阻攔别人不讓她入土為安。
“阿瑛,我們要一生一世,你答應過我功成名就後要一生一世,你們都滾!都滾!不要碰我妻子!”
沒人攔得住他,方骞徹底瘋了,他辭了官,将烏紗帽踩在腳底,又不知向哪方的野道士學了門不倫不類的邪術,種了滿屋桃木在院子裡。
桃木原本鎮邪,陳英被葬在桃木下,她的血肉滋養了滿院桃花,方骞獻出自己一半的陽壽硬生生拘了陳英以及那腹中胎兒的一魄留在身邊。
他就這樣日複一日催眠自己阮瑛還活着,那一魄與他的心魔相融合,日久天長成了陪伴他的阮瑛以及承歡。
方骞徹底忘了從前,他隻當面前的便是真實。
他與阮瑛在這小城中相知相愛情投意合,還生下一女。
隻是他内心深處始終抵觸真相,于是時間一長,阮瑛便成為了一個他想象出來的模樣。
然而邪術終歸是邪術,他恨自己辜負陳英,沒能讓孩子平安降生,于是心魔壯大,夜裡便化作哺兒鬼妾,吸取孩童精魂試圖滋養那個未出世的嬰兒。
然而那一魄被桃木鎮壓無法往生,久而久之竟成了怨氣,極為兇煞,白日裡方骞是個正常人,到了夜裡,那一魄與他融合,竟便變成了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畜生,”雪燼直白地給出評價,“太畜生了。”
鯉奴緊随其後:“員外沒想到你心靈還挺扭曲哈。”
她又轉向陳英:“你身上這血洞頗為别緻,你們鬼界的新款式?”
陳英:“……”
她總覺得面前這大妖的氣息有點熟悉,才想起來原來在重傷她那小孩身上感受到過。
雪燼看了看天色,也很晚了,唰一下拿出一張租約:“方員外,時候不早了,按您的要求除去鬼妾便可以最低價租給我那鋪子,外帶一千兩黃金,你……”
“不要傷她!”方骞神色凄然,“一切因我而起,我隻願付出一切放她往生去,至于那鋪子,便送給你們作為酬勞。”
還有這好事?
雪燼攤手:“按我們的約定來說,你自己也是哺兒鬼妾的一部分,若是方員外你堅持要除去的話,我送走她之後,自然也要一并将你解決的。”
她揚起一個清麗甜美的笑容:“除妖捉鬼,根除禍患,錢貨兩清,包您滿意。”
方骞:“……”
鯉奴三下五除二拿筆改了張新的契約出來:“一言既出驷馬難追,送我們鋪子一事方員外你可不能反悔啊,摁個手印吧。”
方骞什麼都聽不見了,呆愣愣地摁下那個手印,他走過去伸手想要觸碰陳英,手卻穿過了她,什麼都觸碰不到。
他以手支撐在地上,突然嗚咽出聲,瞬間白頭,擡起臉時,臉上竟然松松垮垮像個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