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官者,當以百姓福祉為己任,刑部所奏,正合朕意,即可依法處置,通告天下。”
下朝後,顧鸩止路過禦花園時,卻見那邊亭子裡坐了一人,焚了香,正背對着他撫琴。
顧鸩止負手走上前了幾步,便停了下來。
順德站在一旁看見皇帝就站在不遠處,便要提醒沈然之,卻被顧鸩止擡手止住了。
他的琴聲時而柔弱時而铿锵,可無論怎樣變換卻始終帶着幾分蕭索。
顧鸩止卻又想起了當時在淮安縣聽到的話,他想,沈然之總有一天會逃離這宮阙的,他提前知道了也好,這樣至少讓自己有了一層心理準備。
一曲末了,沈然之雙手輕垂。
他的琴音總是過于沉郁,撫了一番琴,不但不能将人從紛擾的思緒中解放,反而是被之懸缒。
“貴君,方才陛下來過了。”
沈然之淡定的喝了一口茶。
“你怎麼不之會我一聲。”
順德:“陛下隻是站在遠處,未曾上前來,他示意奴才别說話,估計是不想打攪到您。”
自從前幾日,在船上他讓顧鸩止别總為了那些瑣碎的事來找自己後,便沒有和他說過話了。莫非是自己言語重了?可他以為顧鸩止不會在意這些的。
這些時日他總覺得身邊像是少了些什麼,回宮後也更覺不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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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樓裡鬧哄哄亂做一團,小二引着沈然之上了二樓的雅間。
“這位客官裡面請。”他開門道。
順德幫沈然之脫下披風挂到一旁的衣架上去。屏風後尚且坐有一人,大概是等候多時了。
見人來後請之告坐,恭敬地沏上一壺熱茶。
茶罷,沈然之倪着眼望着他,進入正題,道:“怎麼今日突然想起找我來了?”
這人名喚趙垣。
趙垣讪讪笑道:“貴君聖安!能私下見到您是臣這輩子的福分,臣激動的不知如何是好。”
沈然之遇到這樣的人已經不在少數了,荏苒道:“你我本同鄉,又近為鄰舍,有什麼話直說便好。”
趙垣,沈然之的同鄉,是他姑蘇沈家鄰舍之子。
趙垣谄笑道:“是。”
他揮了揮手,身後的人呈上來一個布包。
“貴君您瞧,這是臣老家的特産,貴君您如今在宮中什麼山珍海味沒見過,可這是家鄉的味道,說不定能讓貴君您記起昔日的美好時光哩。”
沈然之垂眸瞥了一眼那東西,眼神又滑落了道趙垣身上,唇角勾起一抹笑:“有心了。”
“你這次尋我出來有何事?”
“不瞞您說,臣入朝為官也也一年多了,平日裡啊那是恪盡職守,上頭安排下來的事是不敢有一分的怠慢。”他轉眸道,“隻是如今家中老小生活艱難,臣每日為生計發愁,實在難以安心為朝廷出力。臣知道貴君在陛下心中是有分量的,您在陛下跟前美言幾句為臣謀得個物品官差,臣定對您感恩戴德。”
沈然之愣了愣,若有所思,“美言啊,這倒是不成問題,隻不過……”
“隻不過什麼?”趙垣追問道。
“你想要上位,總得有人要離位吧,”沈然之笑道,“我聽說你近來在朝中與張世、烏洋、馬成道這三位大人頗為交好。”
趙垣頓了頓,“你想怎樣?”
“這樣,這三人皆是五品以及以上的官員,誰先下位,你就去補……你看如何?”
趙垣在朝中是個愣頭青,并不知此三人為甯王安插在朝中之人,他本就在徐黨門前排位,如今卻又與甯王的人搞在在一塊。
“你的意思是要我将其中一人趕下台?”
沈然之抿了一口茶,“你隻需略施小計,挑撥他們之間的關系,其餘的有我幫襯着你,你還怕辦不成?”
他想沈然之這般發話定是因為什麼原因想要除掉這三人,順道着才答應了幫自己。
“你既然與這三人又過節,又如何願意幫我?”
沈然之:“你我舊相識,我幫你哪來這麼多原因。你隻需借着這些人上位,往後慢慢與他們斷了交,我大可以既往不咎,日後保你在朝着平步青雲。”
趙垣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原來是這般。”
“朝堂上做官今日可為友,明日便可為敵,誰不會施點小伎倆讓礙眼之人下位?”
趙垣笑道:“那是。”
沈然之擡手示意順德将疊幾上的東西拿下,“你的心意,便收下了。日後若有什麼難處,我能幫上忙的定是不會推辭。”
“瞧瞧時間也差不多該回去了,”沈然之起身道,“陛下或許已經在禦書房等着臣一同批折子了。”
聞言,趙垣鬼使神差地也跟着起身,“我送您。”
順德在門口幫沈然之披上披風,沈然之踅身,道:“那便,再會了。”
趙垣心下暗忖道:沈然之定是有他的計劃的,沈然之能助他升官,他能幫沈然之除掉人,他們兩聯袂豈不是各取所需。
馬車上,沈然之展開了笑的僵硬的嘴角,瞥見了那堆礙眼的東西,冷聲對順德道:“待會将這些東西拿去扔了,扔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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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日,一縷金色的金色紗幔,穿過磚紅色的宮牆,在婆娑的樹葉中彳亍,一片樹葉飄落到了池塘裡,泛起了漣漣水漪。一旁的青石闆小徑上,地上的矮矮的草叢裡還殘留着昨夜的些許濕潤的氣息。塘裡的荷花已經萎癟,顧鸩止前些日子便已經着人清理掉了。
陽光落到湖面上波光潋滟好似無數碎金子在水中跳躍。一片樹葉飄落道水面上,驚動了這甯靜,池塘像一面鏡子,倒映着岸邊的事物。
一人蹲在岸邊,正在用一個小鏟子鏟土,鏟除來的土便堆到了一旁。
他擡手用衣袂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汗珠,放下手時卻見跟前站了一人,擋住了向他照射而來的太陽。
顧鸩止擡手,在光影的交疊之下,跟前的一切是黯黝的,看不起來人的臉。
他擡手遮住了耀眼的光線,笑道:“然之,你怎麼來了。”
“你……在做什麼?”
“我瞧着這處太空了些,便去找了棵苗子,想着在這裡種下。”
沈然之瞥見顧鸩止身旁的确有棵樹苗子。
“為何不派人來做這事?”他不解。
顧鸩止:“我記得上回種樹已經是三年前的時了,和清宮前有幾株梨花樹便是我親手種下的。”
“……或許是内心使然。”
沈然之身後的池塘水清,錦鯉沿着光撒下的一條條線遊向了假山之下。
“那為何不多種些,一棵樹怎能填上此處空曠。”
顧鸩止展顔一笑,“豈不聞‘臨水種花知有意,一枝化作兩枝看’。”
沈然之側身瞅了瞅身後的池塘。
“種了一枝便得了一對,若是多種些,那這裡便擠上了。”
顧鸩止問道:“可要來試試?”
聽罷,沈然之亦蹲了下來,不再仰視後光線便不那麼耀眼了。
“要……怎麼做?”
顧鸩止失笑一聲,轉過身去,将身側躺着的那顆樹苗拿了過來,放進挖好的坑裡。
“幫我扶着。”
沈然之擡手扶了上去,他想顧鸩止大概是怕他嫌髒,所以就隻讓他做這個。
顧鸩止将一旁的土鏟回了坑裡去,沈然之試了試确認樹苗不會倒,他挽起長袖,用手把樹苗邊緣分散土聚集起來,顧鸩止見狀亦将鏟子放到一旁,上去幫他。
“這個可得按緊些,不然風一吹這樹苗子可就站不穩了。”
“好。”
平坦的土地上冒起來了個鼓包,來回擺動間,兩隻手卻觸碰到了一起,沈然之的指尖被被顧鸩止的手壓在下面。
顧鸩止微微擡眸看向他。沈然之像是被什麼東西灼了一下,猛的收回去。
顧鸩止轉身從身後的水桶裡舀了一瓢水,将自己的雙手清理幹淨。
“你的手……弄髒了。”
“……不礙事。”
顧鸩止道:“過來,我幫你洗洗。”
說着,他便舀起水,牽過沈然之沾滿泥土的手,将為被陽光曬得微微有了些溫度的水澆到了沈然之手上,水從骨節分明的手指的指縫隙裡劃過,指尖上滴落,顧鸩止用拇指輕輕摩挲着,洗去污垢。
一股暖流嬰纏在沈然之心頭,有些緊張又有些驚喜。
然而覆水難收,他收不會,卻能止的住。
忙道:“我自己來便好。”
“晚了,你瞧,現在已經洗幹淨了。”
顧鸩止從衣襟裡摸出一塊手帕,給沈然之細細擦幹淨手上的濕水。
完事後,又舀了一瓢水澆在樹下。
陽光下,傾注而下的水閃着微光,那瓢覆出去的水,便再難收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