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擇清停筆,不徐不疾将寫好的字條纏成一卷,召來傳訊鴿,恭賀信送出去後,才笑了聲:“盯呗,人家費心演一場無欲無求,不欣賞豈非太不識趣?”
無親:“……公子您還怪捧場。”
路明知發誓,她真沒在演。
短短一載還魂,卻要拿二十年打工契來還,她隻是給予了生活應得的尊重。
步擇清派人觀察她的同時,她心裡也勾勒着步擇清。
她住進别苑至今已餘十日,未得見步擇清一面。
苑中仆從零星,個個骨頭細得像柳條,不會說話,做起事來蔫頭耷腦,恹然且生機稀薄。
路明知揣測,步擇清多半也如此,是個陰郁、沉默、孱弱到出氣多進氣少的病人。
見步擇清要等到臘月初五,期間路明知也不全然耽于享樂。
冥主補肉身,先展其皮,再塑其骨。
初一,路明知被水洇皺的皮膚恢複如初,撤了幂籬與布條。
她生年早夭,銅鏡中是張清麗的年輕面容,依舊白得過分,但比初還陽那日好了一些,皮囊之下總算生出血肉。
她拔下發簪刺破指腹,有血滲出,很少,但勉強夠行事。
又刺深三分,血絲成股,滴落殷紅,路明知一滴不敢浪費,麻利繪出一個召魂陣。
夜闌人靜,門窗緊阖,房中未燃燈燭。
青石地上,剛繪成的陣法閃爍幽幽紅光,路明知連退數步,抵住矮幾才踉跄站穩,緩着過度失血的暈眩等鬼上門。
半柱香後,方圓十裡的餓鬼齊聚一堂。鬼魂無實體,烏央央擠作一團,也摩不到肩接不到踵,除去瞧着窒息,整體氛圍尚算融洽。
“諸位晚好,初初見面,還請多多關照。”路明知撐着微笑環視一周,腦袋一動,顆顆金星直往眼前冒。
室中落針可聞,無鬼禮尚往來與她問候。
良久方有隻男鬼開口,嗓音雄渾:“要我們幹什麼,直說便是。”
被血氣引來的都是附近餓狠了的野鬼,所貪不過召魂陣上那口腥。
替人辦事,飲人血食。
攜功受祿,一筆兩清,寒暄顯得多餘。
“那好,”路明知嗓音很輕,越說越啞,“我想請諸位幫我打聽一樁事……”
聽了她的“事”,衆鬼面上均不太好看,另有幾隻穿牆就走,格外不給面子。
路明知早有預料,沒什麼反應。
“你想問的事需跑遍大江南北,繪陣血又給得實在吝啬。”一鬼不滿。
“不瞞諸位,”路明知無奈伸手,“我真的……一滴都沒有了。”
順着她伸出的手,可見指腹上一道深邃創口,裡頭半點血絲不見,僅餘一道慘白印子。
一女鬼歎氣:“混成這副慘樣,你也不容易。”
路明知心道:你若知那二十年打工契,必能更明白我的苦處。
卻無氣力再提。
“罷了,此事我接下,權當攢攢鬼品。”女鬼豪爽拍闆,決定做了這“慈善”。
“那我也攢一攢。”
“我也……”
滞留塵世的鬼魂俱心負執念,有前緣未了,很是看重機緣。
各有各的苦,也更明白旁人的難。
最終有四隻餓鬼飲了她的繪陣血,分别向東南西北方為她打探。
餘下衆鬼縱眼饞,終究四下散開,餓着肚子另尋血食。
召魂陣的血不能随便飲。
飲君血,就得忠君事,如不辦事,那血會變作業火,将他們魂魄燒穿。
這晚過後,路明知沒了前幾日的活潑。
無親和無友盯得困惑,向步擇清禀過幾次,得到步公子一個幽幽冷笑:“看來是裝累了,不必理她。”
大病如山倒,路明知渾身氣力都随那幾滴血逝了去。
她在榻上足足癱了三天,動根手指都懶得。
第四日便是初五。
黃昏時分,她垂死病中驚坐起,半死不活翻開筆記,替玉因散人“拉好這班磨”。
屋漏偏逢連夜雨,今日冷得厲害,因在這寒冬臘月天氣,西京降了場罕見的冬雨。
民間有句俗話“臘月打雷刀兵動”,臘月雨不是好兆頭。
雨裡裹着碎冰碴,敲窗打梁,铮然音乍起。
聽入耳中,路明知轉過個念頭:天下或許真要不太平了?
漫天陰雲,看不清日頭何時落,直至夜色鋪天蓋地席卷視野,她方覺步擇清的蠱毒大概已發作好一會兒,始終無人喚她去診。
“可有人在?”路明知啞着嗓子喊人。
她沒飲過玉因散人的血,可她心有道德經兩卷,千金一諾,不容虛擲。
雨下得更急了。
顆顆雨珠由勁風卷着,直往傘下鑽。
得虧路明知這副皮囊已過七天危險期,不然真難頂冰雨。
她住處距步擇清很遠,跨大半個别苑過來,終立在門前時,衣衫已近濕透。
檐下懸挂驚鳥鈴,經狂風橫雨一通敲打,奏出鐵馬冰河的動靜,屋主人倒不似想象中聽不得聲響。
“啞仆”做個請的手勢,撐傘退下。
從外看,房中一片黑,阒寂得過分,不像有人,更不像有正經曆蠱發、飽受齧心噬腦之痛的人。
房門破開一條狹縫,天上電閃,切進一隙光,映亮兩雙眼。
驚雷接踵,轟聲炸在心底,震起兩句相仿心聲:
“他竟是這副模樣。”
“她竟是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