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簡直面紅耳赤,為自己的大放厥詞而在内心鞭笞自己。
那人走開了,沒有責備或嘲笑她。
少薇一個人站了許久才重獲平靜,擡步繼續循着展覽動線深入。她從古巴看到越南又看到盧旺達,從戰争的血腥看到饑荒裡的麻木,又從盂蘭節的肅穆看到印度灑紅節的少女。世界的一角,從未在她眼前揭得如此廣闊。
可那又怎麼樣。
那些從導師處拿到觀展名額的藝術青年們興奮地談論着攝影與政治意識,談論着蘇珊桑塔格和布列松,那些衣着光鮮的攝影愛好者們談論着哈蘇與萊卡,談論着光圈焦段與構圖,談論着随着智能手機的普及未來人文攝影究竟是橫幅還是豎幅的天下……
隻有少薇從頭到尾一個人,安安靜靜。
世界揭起的一角,将會在她從這棟建築離開的那一秒中合上,仿佛從未揭開過。
宋識因在最末處等她,似乎已等了許久了,第一句便體貼地問:“餓了吧,今天的甜品供應商很不錯,你得嘗嘗。”
少薇已習慣了這裡的環境,雖然仍總被人打量,但已不再局促。她随着宋識因的腳步前往三樓中庭的冷餐長桌。
樓梯依牆往上回旋,如磚紅色的一隻蝸牛殼。
少薇沒想過會在這裡看到陳甯霄,在他面前的又是一個女人。她總在偶遇他,但從未想過問他要電話号碼,陳甯霄看上去也絕無此意。少薇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對他來說,自己從未和他正式相識,相遇與否,單憑天意,遇見了,點一點頭,聊兩句無關痛癢的天。
那個女人打扮入時,身上堆了很多名牌,亞麻色的長卷發正是現在最流行的式樣,但站在陳甯霄面前看上去意外的唯唯諾諾。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會來……”
陳甯霄雙手插在西裝褲兜裡,一張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狹長的眼皮低垂,形成毫無情緒的睥睨姿态。
“現在知道了,”他頓了一頓,“那就從這棟房子滾出去。”
用詞太重,對面女人身軀一震,豐軟的、年輕女性才擁有的充滿膠原蛋白的面部軟組織哆嗦了一下。
她似乎是想說什麼,或者申辯什麼的,但人多眼雜,她終究還是老實體面地走了。
随她而來的或許是閨蜜,一邊扭頭看陳甯霄一邊罵:“誰啊,拽什麼?”
“别說了……”那女人拉她袖口。
在陳甯霄即将轉過來的那一刹那,少薇敏捷地背過了身。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躲,也許大大方方地打個招呼也沒什麼。但心底卻有聲音告訴她,陳甯霄不會樂意在這個地方看見她——這個……衣香鬓影,憑邀請函入場,用微笑和名牌包當通行證的地方。
書包上的小史迪仔挂件随着動作晃蕩不止。
陳甯霄眯了眯眼,視線從那具背影的雜牌帆布鞋上移到學生氣的假Jansport書包,再到顯然是新買的玫紅色镂空罩衫,最後落在了她圓圓的後腦勺上。
“試試這個司康。”宋識因向少薇推薦,“非常正宗,可以媲美克拉裡奇的出品。”
少薇心思全在陳甯霄身上,慌亂中也顧不上司康是什麼,克拉裡奇又是哪裡,磕磕絆絆地說:“宋先生,我、我還有作業沒寫,我可以先走嗎?”
宋識因臉上笑容緩了一緩,紳士但順理成章地無視了她的請求:“不急,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之後我送你。”
少薇還想再說什麼,眼前便看到剛剛與她對話的頭發花白的男人步伐輕快地走近,接着目标明确、果斷地越過了她和宋識因,招呼道:“甯霄!”
陳甯霄淡然的聲音幾乎就響在少薇頭頂、響在她的耳畔,“奧叔。”
少薇記起來了,這個攝影展的主角名字裡就有一個“奧”。
“什麼時候回國的?”
兩人當着宋識因和少薇的面寒暄起來。
陳甯霄身上已完全不見剛剛的冰冷氣息,含笑道:“上個月剛回。展覽很深刻,恭喜。”
“晚上有慶功宴,我帶些朋友來跟你見見。”
說完了,對方才像是剛看到宋識因似的,跟他打了個招呼并寒暄數句,繼而關照到少薇:“這個小姑娘,我們剛剛才聊過。”
少薇不善言辭,這樣的場合下隻懂得微笑,但微笑也微笑不好,目光和肌肉的力度都是虛的,從怯場裡漫透出來。
何況旁邊還站了個陳甯霄。
陳甯霄也像是才發現少薇的樣子,低睫注視,饒有趣味:“能讓奧叔記住,看來她應該說了很有意思的話。”
“她看上了我年輕時第一次去古巴遊曆的作品, good taste。”
陳甯霄一勾唇,疏冷的目光在宋識因身上稍帶,哼笑一聲:“是麼?”
“還是學生?”
少薇頭如千鈞重,輕輕“嗯”了一下。
“期待你有了一台屬于自己的相機之後。”奧叔說,轉向宋識因說笑:“宋總不表示一下?”
仿佛她是他的附生植物。
少薇輕輕抿咬住了唇,耳邊混沌渾濁如淹在水中,已難以聽清他們的對話。
陳甯霄眯了眯眼,面無表情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奧叔是什麼時候走的,少薇不知。她突然想吃東西了,餓了,改主意了,一股莫名的原始的食欲從身體深處升起,攫取了一切。宋識因說的什麼司康,漂亮的馬卡龍,濃郁的葡式蛋撻,造型别緻的cupcake,裹着果醬的蘋果派……在鮮有人至的露台,她狼吞虎咽。
很多年後她才知道,那是憤怒。以及屈辱。
有打火機被按下的輕擦聲。
“介意嗎?”
少薇身體一僵,聽出陳甯霄。她搖搖頭,臉始終對着餐盤裡的殘羹冷炙,身後絲絲縷縷的煙味模糊了她青澀稚氣格格不入的面容。
這棟樓原先是法國人建的,标準的法國審美和構造,露台小而狹窄,隻夠放得下一張秀小的圓桌椅,驟然站進兩個成年人,空間便擁擠得近乎暧昧。
陳甯霄沒說話,隻是安靜地站着抽煙,當她是陌生人。
之前送她回家、給她襯衫、讓她保護好自己的,好像是别人,是另一個人。
少薇忍不住:“你不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無所謂。”他跟上此如出一轍的寬容。
“是宋先生給了我一張邀請函,我想來看看,就來了。”她也和上次一樣,倔強地、自說自話地解釋。
陳甯霄漠然地問:“感覺怎麼樣。”
“很好啊,”少薇故作輕松,“見了世面,看了作品,受到了熏陶,還吃到了蛋糕。”
她說完,咽了咽,嘴裡動物奶油的甜味化成了某種腥味,像舌頭上了鏽。
陳甯霄終于轉過身,一種垂睨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冷靜眼神,審視着她。
半晌,他嘲弄地勾了勾唇,身體再度放松地靠回欄杆上:“如果這是你想要的的話。”
雖然知道再聊下去是自取其辱,但少薇還是振作一笑,故作潇灑轉移話題:“你呢?剛剛那個,是你女朋友?”
陳甯霄夾煙的手臂一滞,本就冷銳的臉上唇線抿得平直,一絲嫌惡從清邃眼底微眯了出來。
“别惡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