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少薇不說話,肩膀一陣陣細密地抖。
“少薇。”
動起嘴唇方覺很幹,少薇茫然地舔了舔,聲音從含糊幹澀到清晰:“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筆錢……宋叔叔。”
黑色邁巴赫滑進了醫院停車場。
不需要宋識因陪着她做什麼,自有秘書代為操辦一切。宋識因安排:“我問過專家了,這方面實力最好的是醫大附屬,等你外婆情況穩定後,先轉院去那邊,再進行會診,我們選最穩妥的手術方案。”
“會不會太麻煩你?”
宋識因的雙手扶上她肩膀:“甚至不需要我親自打電話。”
少薇輕輕地打了個哆嗦,齒關咬得很緊,寒氣和字句從牙縫裡擠出來:“我、我會還你的……”
“當然。”宋識因紳士道。
“要是你不急的話,等我工作以後……”
“我不急,你的當務之急是念書。”
太陽不如X光吧,曬不透她的四肢百骸,驅不散身體深處的寒意。少薇轉過臉,臉頰和下巴颏顯而易見地消瘦了,蒼白的皮膚透露出貧血和缺少光照的事實。烏黑的瞳仁、濃密的羽睫、小巧挺翹的鼻子、嫣紅富有肉感的雙唇,都是能工巧匠在這張和田玉上雕刻出來的天工,供富人鑒賞把玩的。
玉要自己養的才潤。
宋識因顯然地識别出了這張臉和瞳孔裡的恍惚,那是一種還未真正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卻已有了接受的自覺的恍惚。有些人的聰明是算計,有些人的聰明是做題,而另有一些人,他們的聰明卻是命運性的——他們被人生一次次的遭遇、經曆馴化,獲得了對前路冥冥中的感知,無需别人多下功夫,也省去了自我掙紮的無用功。
宋識因欣賞也憐惜這樣的聰明誕生于一個十六歲的少女身上。
護工當天便就位了,少薇被他帶去餐廳吃了頓這一周以來唯一一次正經飯,之後由他的邁巴赫送到了學校。
“可以不送到校門口嗎?”少薇垂首安靜地問。
“當然。”
司機在道旁打了雙閃,放下了她。正是下午第二節課,少薇腳步緩慢地穿過走廊,經過一間又一間昏昏欲睡的教室。
中庭裡高大的香樟樹在太陽底下撒下碎銀光影,蟬鳴起伏,少薇頓足,擡起臉沐浴到那曬到走廊一半的陽光中,眯了眯眼。
司徒薇好不容易熬到了課間,任課老師一喊下課,她便迫不及待地拉住同桌問:“怎麼樣怎麼樣?班主任說你家裡有事,什麼事啊,解決了嗎?”
“沒什麼,隻是我外婆又生病了。”
“啊,嚴不嚴重啊?”
少薇笑了一下:“你自己腦袋上紗布都沒摘呢,還關心别人?”
司徒薇道:“我還擔心你這周末沒時間來陪我上課。”
聊了一半,班主任韓燦來叫。到了辦公室,她先問了少薇外婆的病情,表達了學校這邊的關心,接着加重語氣頗為語重心長道:“你上次月考名次掉了不少,這一下又請了好幾天的假,進度跟不跟得上?該上點心加把勁了,眼看着就期末考了。”
少薇笑了笑。
不知道全世界怎麼都在跟她聊學習,仿佛學習是人生頭等大事,除了學習她再也不要為别的東西操心了。他們到底知不知道,除了學習,人生還有很多其他的事、其他的困難。
哦……他們不知道。
“我會努力趕上的。”
韓燦歎了下氣:“學習是給自己學的,學得好,路才長,明不明白?”
少薇沒二話:“明白。”
“我最近聽到一些聲音……”韓燦擡眼看了看四周,确定此時的辦公室隻有他們兩人,“說你每天晚上……還出去打工?”
其實流言的完全版本是說她每天去夜場打工,跟老男人們不三不四。但韓燦知道青春期的孩子最易被煽動,也缺乏明辨能力,往往聽風就是雨,且對桃色绯聞尤其感興趣,一來二去,往往不自覺地成為了謠言的溫床和幫兇,韓燦作為成年人,當然沒有輕信,也不會拿來質問少薇。
少薇愣了一下,目光絲毫未閃:“沒有,隻是有時候做一點臨時工。”
“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韓燦欲言又止,“千萬要拎得清,社會上的朋友不要交。”
少薇與她對視數秒,臉上浮起柔和甯靜的笑意,讓韓燦覺得她神秘且遙遠,心裡略過奇怪感覺——這一秒,被寬容的好像是她這個班主任。
少薇從未埋怨過身邊任何人,她知道,任何一些點到為止的、微小的,乃至口頭的善意,都是善。他們的關心、能為她做的事隻到這裡過了,正如韓燦。她能去校圖書館勤工儉學也是她為她争取下來的,又怎麼好奢想她看得再多一點、手伸得再長一點?
正是周四,上完最後一節思政課後,滿堂歡呼,紛紛跑出去上活動課。少薇給自己潑了兩把冷水,按例去校圖書館報到。
許久未見,她為周二自己的缺席向管理員老師及梁閱道歉。梁閱與她分工配合着做完了既定工作,才若無其事地問:“你外婆出院了?”
“嗯。”
梁閱頓了一下,面無表情:“不是要動手術嗎?”
“對……”
“我打電話問了,本來想晚上來看你,但護士說你們轉院了。”
少薇抱一摞書在懷,臉上有些被拆穿的猝不及防。她沒想到隻是點頭之交的梁閱會這麼關心外婆。
“手術的錢湊夠了嗎,”梁閱盯着她,“轉院應該不容易吧?”
少薇被問得節節敗退,下意識便想解釋,蓦地耳畔卻響起司徒靜那日的教導。她定了定神:“謝謝你的關心,不過這些都安排好了,等我外婆出院,我一定請你吃飯。”
梁閱神情一愣,歪過下巴,重新審閱眼前的人。少薇卻已轉過身去繼續整理書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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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長時間請假感到很對不起陳瑞東和悠悠,但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少薇仍繼續請着假,一下了晚自習就奔去醫院陪陶巾過夜。
距離熄燈還有十幾分鐘,陶巾兩手都被病床兩側的手套繩子固定住了,因為怕她下意識蹭掉插在鼻腔上吸氧和腹部排積液的軟管。少薇笑說:“阿婆,你的手像一副乒乓球拍。”
陶巾還很虛弱,講話含糊:“今天來的那個宋先生,是什麼人呐?”
少薇早有準備,低垂着眼睫為她擦臉,答道:“是校友,十二中的傑出校友,我們頤慶很有名的企業家,通過學校聽說了我的困難,決定幫助我們。”
陶巾那張對一切逆來順受的善良的臉上浮現出憂心忡忡的神色:“不能讓人家白幫,要感恩,錢要有借有還。””
少薇臉上有模糊的笑意:“當然,我會還。”
到了周六,該去司徒家陪讀。
司徒靜不知過去一周她身上發生的事,隻覺得她似乎瘦了些。
像上次一樣,補習一直進行到了晚上,隻是思政換成了曆史。司徒靜再次換上了去台裡的裝束,再次請他們下樓來吃桂味荔枝,一切情形與上次别無二緻,除了院子裡響起的不速的引擎聲。
司徒薇将荔枝殼一抛,“哥哥來了!”
“别噎着了!”司徒靜無奈喊。
少薇臉色煞變,撐在桌沿的手驟然用力,從骨節上泛出死白。
她怕見陳甯霄。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跟宋識因借了錢後,會怕見陳甯霄。
司徒薇的聲音像黃鹂鳥,從玄關隐約地越來越近:“你怎麼來啦?不是忙着比賽和期末嗎?”
司徒靜看向少薇:“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少薇将手捂上肚子,混亂的目光不似裝的:“阿姨,我肚子難受,我可以……”
在司徒靜點頭的那一刹那,通往客餐廳的木質移門也被輕輕推動,少薇迫不及待地、慌不擇路地——簡直是落荒而逃地沖向了洗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