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幹壺底最後一滴蜜酒,垂下執壺的手,醉眼更加朦胧,俯視瑟瑟,感覺到她的目光随着他的目光的到來而降落在他的身上,平視于他。
“真像啊。”奧爾瑪茲仿佛呓語,“真像啊,你的眼神。”
“和那一夜的她一樣,一樣的透徹,一樣的稱量。”
“她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美得不應存于人世一般,我連手中攥着的羊角松脫了都不知道,被羊一頭頂進了湖水裡,我探出頭的那一刻,她的目光變了,審視變成了笑意。”
“那一夜,我們相愛了。她說我有純淨而柔軟的心,堪為人王,如牧羊一般統禦萬民。我如她所願,憑借年輕勇武的體魄征服衆敵,力所不逮處,自有善于調弄幽微人心的她為我助力。最終,我割據一方,成為萬民口中的雄主,然而,對上她期待的眼神,我卻為之一悚。”
“我隻是一個牧羊人,沒有受過成王的教導,并不知她口中的英主是何模樣,隻能強作聲勢循着前王成例徹行到底。城邦日益強盛,反對之聲逐漸消弭,我做的是對的,為什麼她卻用我愈發陌生的眼神控訴我犯下大錯?”
“我們的愛越來越扭曲。她是赤砂之王的神使,我是出身低微的凡人。我恐懼她對我的愛,她愛的是我,是記憶中的羊倌,還是想象中的英主?如果我失卻了她的愛,那等待我的将會是什麼?我恐懼我對她的愛,我是出于本心地愛她,還是受她所誘而産生愛她的幻覺?如果她發現了我愛的動搖,那等待我的将會是什麼?”
“幸而,她什麼都沒做。不,是我發現了,她什麼都不能做。她有悠長壽命又如何,還不是隻能讨好我這短命的凡人,她不能取代我,隻能繼續婉轉而卑微地誘導和勸谏我。我為折磨我日久的恐懼而向她實施了報複,更加抗拒她,更加放縱自己,在她悔恨和不甘的怒火中瘋狂享受極緻的人間歡愉。”
“你是誰,為什麼也能夠用透徹的目光稱量一位王者?你也是神明的使者?你是來為我指明牧羊的正途,還是為我降下走在歧路的懲罰?”
瑟瑟看着奧爾瑪茲迷醉又瘋狂的目光,終于開口:“你代阿赫瑪爾牧羊,就不曾想過,你也是群羊之一?你之所以不知人王的模樣,是否因為你已不知人的模樣。你曾經牧羊時所慮,就是你的臣民所慮,你現在牧民時所欲,也是你的臣民所欲。你憑什麼認為,你有資格剝奪他們的來保全自己的?你憑什麼認為,你站在高台之上,就與縛于階下之人不再一樣?”
奧爾瑪茲反駁:“我與他們本就不再一樣。我代阿赫瑪爾牧羊,就有權決定羊的一切。他們屬于我,他們的财富屬于我,他們的一切都屬于我。他們之于我,正如羊之于牧羊人,正如我……之于她。”
他說到這裡,仿佛清醒了一些,略微睜大了眼,觀察瑟瑟。
“不,你的眼神與她并不一樣——少了一分睥睨,多了一分冷漠。”
奧爾瑪茲坐正,兩手搭在座椅兩邊,此時倒顯出了一些王的氣象。
“來吧,奇怪的異邦人,你聽我說了太多。”
“要麼,向我展示神迹,審判我的罪愆。”
“要麼,接受我的懲罰,迎接你的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