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她說了那番話,也不知道為什麼,路夕絕躲着好幾天沒同她說話。
康縣令聽說了路夕絕和宋明煙在糧倉外吵了一架以後,就幾乎日日跑來驿館,不是告狀就是挑撥離間。
她還要時不時地跑去宋明煙那裡商量劫車的事。如此一來,兩人說話的機會就更少了。
剛開始她還覺得憋悶不解,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後來自己也生起氣來,索性也不去自讨沒趣了。
有關劫車的事情,她也是說給星月聽,讓他轉達。
星月對他倆這種孩子氣的行為表示無語,無奈地說:“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一路上就沒見你們消停過。”
宋驚落也說:“你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他莫名其妙地就不理我了,我又沒惹他。”
說罷,她把精心準備過的飯菜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星月低下頭,看着這些飯菜,一個勁兒地唉聲歎氣,一副愁眉苦臉、欲言又止的模樣。
宋驚落問:“你跟了他這麼久,真不知道他是為什麼不高興?”
“你就當他有病好了。”
她愣了一會兒,才說:“你才有病。”
星月莫名奇妙地看了她一眼,就把她拿來的飯菜給端進去了。
她站在門外聽見裡面的人說:“我不吃這些,去換一份來。”
這下宋驚落真的氣得不輕。
愛吃不吃,她心想。
直到劫車的前一天晚上,他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心裡想着明天的安排,宋驚落有點睡不着,便跑到院子裡散步。
她剛一出屋就聽到一道箫聲,曲調婉轉動聽,但有幾處像是被人改過,摻雜着幾分恨意與殺意。
她擡起頭,看見路夕絕坐在屋頂上。她一言未發,施展輕功躍至他身旁坐下,安靜且專心地聽到一曲終了。
“怎麼不說話?”路夕絕問。
宋驚落歎了一口氣,說道:“一是怕你還不想理我,二是怕打斷你的曲子。”
他嘲諷笑道:“這種事你倒是想得周到。”
她坐在屋頂上,看着身邊的人,忽然有些感慨:“表哥你還記得嗎?那天你為了救我,從屋頂上摔下來,斷了一根肋骨,落下了永久性的腰傷。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從你懷裡爬起來之後吓壞了,抱着你一直哭個不停。你還要一邊忍着疼,一邊哄我。”
路夕絕沉默了片刻,說:“我至死都記得。”
她繼續道:“等太醫來了,我說什麼都不願意走,親眼看着他為你敷了藥。之後幾天,你就呆在公主府休養,你傷口上的藥都是我親自敷的。所以我記得傷口的位置,現在才能認得出你。你說如果我們都不知道對方的身份,最後會不會是互相殘殺的結果?”
她想起前世的結局,忽然覺得有些後怕。
還好她不再是那個燎原堂不能使用真實姓名的殺手。
路夕絕反問:“你現在知道了,就不會互相殘殺了嗎?”
“知道以後,下手的分寸還是不一樣的。”
兩人一時無話,夜間微涼的風吹起他們的長發,讓其尾端淩亂地癡纏在一起。
過了許久,宋驚落才忽然道:“那日在亂葬崗,我沒等到你,對不起。”
因為她的話,路夕絕又想起了那個夜晚。
其實他比她還要早到亂葬崗,他親眼看着她堅持不懈地尋找自己,哪怕雙手都因為不停地翻找屍體被磨破了皮,破爛的衣裳被屍體上的鮮血染紅。
他也親眼看着一個小男孩伸出手抓住了她,然後被她帶在身邊。
那個時候他就想,那個小男孩一定會很幸福吧。
千絲萬縷的思緒轉化為一聲輕笑:“你不用說對不起,是天意如此。”
“那你後來都經曆了什麼?你為何會變成路氏之子,你的眼睛又為何會失明?”
路夕絕譏笑道:“你當叛軍是那麼好騙的嗎?宮人的屍體根本騙不過他們,是路鳴路大人用他的親生兒子将我換出來的。至于我的眼睛,隻是因為生了一場病而已。”
若是如他所說,那前世他為何要對路鳴處以淩遲之刑呢?
難道這一世的情況有所不同,還是說這件事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即便是遍尋神醫,也一定要把你的眼睛治好。隻是路大人的那個孩子有些可憐……”
她原本想說等事成之後好好補償路鳴,卻突然被路夕絕打斷。
他自嘲一般說:“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天潢貴胄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一個朝臣的庶子。路鳴雖然忠于前朝,卻也有自己的考量和一己私欲。所以那個孩子的命,你完全沒必要覺得可惜。他與你非親非故,難道在你眼裡比我這個表哥還重要?”
“我……”
她眉頭緊皺,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早些回去歇息吧,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說着站起身,輕輕向下一躍便落了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宋驚落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怪異。
他的武功怎麼時有時無的?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他沒說實話,至少也是隐瞞了她一些事情。
不過既然他們不是同路人,互相有所隐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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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亮時,康縣令就已經安排人開始往冀州運糧食了。
宋驚落帶着一隊人,早早地埋伏在他們的必經之路。
他們脫下了宋家軍的衣服,換上山賊草寇才會穿的粗布衣裳,拿起剛從山寨裡繳獲的武器。
來之前她仔細地叮囑過,不能有半分使用武功的痕迹,沖上去一頓亂打就足夠了。
但是如果有一隊人是來自西北的精銳,便不是輕易能對付得了的。
所以他們準備好了拌馬繩和陷阱,隻等着這些人自投羅網。
但她似乎還是小瞧了他們。
那些外邦人像是身經百戰,故而格外敏銳,隔着老遠就嗅到了一絲不對勁,直接押着糧車繞了道。
幸好她提前在另外一條路也安排了人,隻是沒有這邊準備充分。
她讓宋家軍埋伏起來,不要輕舉妄動,然後獨自一人趕往另一條路。
那邊是龔烨帶隊,人數也要少得多,但若是讓她帶的人全部趕過去,動靜又實在太多,隻能吩咐他們如果看到求援信号,就立刻趕過去。
她到時,運糧隊離他們埋伏的地方隻剩下幾丈遠。
她耐心地等着他們走過來,然後輕輕揮了揮手,身邊的人就拉起了拌馬繩,将為首的幾個人絆倒在地。
跟在後面的人拔出刀,對他們喊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劫朝廷的糧食?不要命了嗎?”
他們沒有廢話,隻是沖上去把這些人能打暈的打暈,能打傷的打傷。
那些假裝官兵的外邦人隻有三個,畢竟人數太多的話難免惹人懷疑。
宋驚落和龔烨負責對付他們。
但這三個人比想象中的還要厲害,竟一時半會無法脫身。
宋驚落在打鬥間隙放了一個求援信号。他們見勢不妙,便準備逃跑。
她和龔烨對視一眼,随即默契地使出了制勝一招。恰在此時,看到她信号的援兵也來了,這才将他們全部捉住。
她立刻爬上糧車,挨個麻袋進行檢查。
押送的士兵依然不服,掙紮着大聲喊道:“你們敢劫朝廷的運糧車,小心你們的九族!”
宋驚落沒有理會他們的叫喊,直到她在其中一輛車上聽到極為輕微的喊聲。那喊聲及其壓抑,像是被一座大山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連忙用手将車上的麻袋移開,然後在角落裡看到一個正在掙紮的人型。
她默默松了一口氣,把系在麻袋口的繩子解開。
東方越終于從黑暗中脫離出來,見到了久違的陽光。
她試探着伸出顫抖的手,仿佛想要牢牢地抓住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然後她的手被緊緊握住,一種難以言說的安全感蔓延全身。
她感受到了手心黏膩的觸感,定睛一看,是宋驚落到手被磨破了,此刻正流着血。
眼淚頓時在她的眼眶中打轉。
宋驚落以為她是害怕,安慰她道:“别怕,我來了。”
就在這時,路夕絕帶着人趕來了。跟在他身後的不是宋家軍,而是用文書從鄰縣調來的幫手。
這些人都是老滑頭,要是沒在這趟車裡找到東方越,他們是萬萬不會現身的。
龔烨一行人看到路夕絕來了,将捆好的人往地上一扔,就一溜煙跑了。
雖然對于他們的身份,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該演的戲還是要演。
負責押運糧車的士兵和那三個外邦人都被押回了衙門,康縣令也被暫時扣在了自己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