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淮都那邊就知道了此事,袁啟連下三道命令讓路夕絕徹查此事,還派都察院的人前來協助。但不知為何,半日後,又給他發了一道密令,說一旦查到些什麼,必須先報與他知曉,不得對外宣揚。
都察院的人還沒到,路夕絕就獨自一人對他們進行了審訊。可他們的嘴一個比一個嚴,尤其是康縣令和那些外邦人。他們隻說自己是從欽沙來的,其餘一問三不知。
康縣令的手下倒是些軟骨頭,但是他們大多也被蒙在鼓裡,或者隻知其表,不知其深。
眼看着審訊進入了僵局,宋驚落對路夕絕說:“康縣令的靠山在淮都,不說是死,說了卻隻會死得更慘。所以我們想讓他坦白從寬,這根本不現實。所以還是要從那幾個欽沙人身上入手,他們不在乎康縣令和他靠山的死活,隻在意自己來懷遠的目的。表哥,如果你相信我的話,不如讓我試一試?”
出乎她意料的是,路夕絕竟什麼也沒說,便點頭道:“好啊。”
然後他帶着所有人退了出去,讓她去審訊其中一個欽沙人。
宋驚落不知道路夕絕對她的信任從何而來,但她又不能放過這個機會,隻能看着他們離開以後,走到了那個欽沙人面前。
他已經受過了刑,頭發和衣服和亂糟糟的,身上布滿了傷痕和血迹。他躺在地上閉着眼睛,像是已經睡着了。
但是宋驚落走過去以後,他又突然睜開眼,用極其犀利的目光盯着她。好像她再往前一步,就會被他生吞活剝一般。
宋驚落倒是不在意他的态度,隻是在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
她半蹲下來,笑吟吟地盯着他,一句話也不說。
他疑惑地打量着她,懷疑她是吃錯了藥。
半晌,宋驚落才緩慢地從衣袖中拿出一塊玉佩,遞到他眼前。
他的第一反應是呆愣,但等他看清了那玉佩的樣子以後,他的瞳孔驟然緊縮。
他張開嘴,露出被打碎了的牙齒和滿嘴的鮮血,說了一句:“你……”
宋驚落将手指豎在唇上,低低地“噓”了一聲。
他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他想要伸手去抓那玉佩,宋驚落卻猛地縮回手,将玉佩收了回去。
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笑着說:“是時候……該說實話了。”
他忽然平躺在地上,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我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即便是死,也無憾了!”
他在地上打了個滾,趴在地上看着宋驚落漸行漸遠的腳步,笑得愈發大聲。
路夕絕等人一直在外面聽着,卻也隻聽到了兩人一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然後他們就等到宋驚落走了出來,說他願意開口了。
路夕絕是最後一個進去的,他進去前莫名笑了,背對着她說:“表妹好手段。”
他的話意味不明,卻又像意有所指,宋驚落也不知他究竟猜出了多少。
她也笑着說:“不及表哥萬分之一。”
為了保密,路夕絕隻帶了星月一個人進去。
那個欽沙人很快招了供畫了押,不僅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還将康縣令及其幕後之人的所作所為全部抖了出來,甚至還将欽沙與他們合作的目的和盤托出。
宋驚落明明一個字都沒說,就能讓他如此配合,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星月的心中滿是疑慮,在他供認自己罪行時,他不安地看了路夕絕好幾眼,但路夕絕還是一副無比淡定的樣子,像是對此事早有預料。
星月這才慢慢放下心,想來他對此事早有成算。
将他說的話記下來以後,又讓他按了手印,星月才站起身,歎氣道:“難怪陛下特地發一道密诏讓大人保密,此事果真與二皇子有關。看來此事對我們很不利,若是實話實說,怕是會得罪陛下和二皇子。但若是替他們隐瞞,又沒法給朝廷百官一個交代。早知如此,就不該來淌這趟渾水。”
欽沙人把該說的都說了,就再也沒開口說過一個字,隻是躺在地上,瞪着彈珠一般大的眼睛看着屋頂,像是失了神智。星月怕他這個時候再出什麼事,就一個手刀把他打暈了。
路夕絕面無表情地說道:“若我隻是路夕絕,這趟渾水,我自然不會來淌。可是現在這水,本就是被我攪渾的。戲台已經搭好,唱戲的角也登場了,就等着好戲開演了。”
星月手裡捏着狀紙,有些擔憂地說道:“宋二小姐的出現,會不會是一場變數?”
他跟着路夕絕這麼多年,從來隻見過他胸有成竹,城府深厚的模樣,從未見過他像現在這樣屢屢失态,破綻百出。
路夕絕冷笑道:“你若聽過戲,便知道即便排練過幾十上百次,也還是避免不了變數的發生。既然避免不了,就要順應它、化解它,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扼殺它,以免讓其變成更大的變數。”
星月小聲嘟囔道:“大人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裡怕是下不了這個決心。”
路夕絕皺了皺眉,問道:“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是屬下失言。”
等他們從牢房裡出去,卻沒看見宋驚落的身影,等回到驿館問了馬夫才知道。
她已經連夜牽着馬往淮都去了。
今晚的月亮被烏雲給擋住了,驿館内又隻有他們在住,所以院内的光線格外暗。
路夕絕整個人都埋進了黑暗裡,聽到馬夫說的話後,他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
等馬夫離開了,他才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她就如此迫不及待,要去見他。”
星月不解地問:“見誰?”
路夕絕沒有回答,隻是轉身回了房間。片刻之後,他又若無其事地說:“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們也啟程回去。”
就好像剛才他莫名其妙的話和嘲諷的語氣隻是旁人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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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驚落幾乎是快馬加鞭趕回淮都的。
她這幾日不在,都是叫小柳穿着她的衣服,謊稱生病戴着帷帽,在淮都四處走動。
但是時間長了,難免會惹人懷疑。所以隻能對外又說病加重了,每日閉門不出。
她不出去,宋岸自然也是要呆在家裡。
她回來的這天剛好下着雨,她戴着鬥笠穿着蓑衣,一進淮都城門,便直奔弦雅苑。
到家時天剛擦黑,她跳下馬,急促而有力地敲着門。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一道熟悉的不耐煩的聲音:“誰啊?都說了閉門謝客怎麼還來打擾……”
宋驚落喊道:“是我,我回來了。”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一瞬間,眼前禁閉的門被人從裡面猛地拉開,碰撞發出的聲響透露着拉門之人的急切。
他在雨中撐着傘,眼眸亮得像是能驅散天上的烏雲,“阿姐!你終于回來了。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宋驚落定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快速沖上去,抱住了他。
宋岸低下頭,愣愣地看着她,另一隻手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阿姐,你……怎麼了?”
宋驚落的聲音有些啞,隻說:“沒什麼,就是想你了。”
“我也想你,很想很想。”他這樣說道。
她依依不舍地放開他,慢慢後退兩步,看向他的眼睛。
她後退的同時,他手中的傘也不自覺地傾斜了幾分。
她笑出了聲,卻莫名有些哽咽:“這才分開幾天而已,若是再久一些,幾年、幾十年,甚至一輩子,你該怎麼辦。”
宋岸愣在原地,震驚地擡眼看向她,小心翼翼而又不确定地問:“阿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的臉早就被雨水打濕了,所以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有沒有淚水留下來。
“我說過的,有一天,會讓你堂堂正正地回到戰場上。淮都困得住我,卻困不住你,你也不該被困在這裡。”
宋岸像是明白了什麼,目光緊緊地盯着她不放,“阿姐,你又在替我做決定了,是嗎?”
她毫不避諱地說:“是。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年,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最清楚不過了。”
他沉默許久,問道:“你做了什麼?”
宋驚落不敢直視他,眼神躲閃地說:“欽沙五州的人一直在找你,他們費盡心思将衆多前朝舊臣綁去欽沙,就是想要問出你的下落。這次東方越的失蹤,也隻是因為她是宋輕竹的學生。這足以看出他們對你的重視。”
“然後呢?所以你想讓我去欽沙?”
宋驚落從沒見過他這樣的眼神,平靜地有些可怕。
“是。欽沙五州的五大将領,是你父親的舊部,對你父親忠心耿耿,即便他已經去世了,這一點也依舊沒有改變。隻要你能回去,這裡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奈何不了你。你可以回到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在無邊無際的草原跑馬,在戰場上無後顧之憂地拼殺,那才是屬于你的天地。”
他的語氣有些憤怒:“你根本就不明白,這些東西是我想要的沒錯,可卻都不是我最想要的。你所謂的廣闊天地,都比不過你身邊的方寸之地,可就是如此簡單的要求,你也不願意滿足我。你讓我回欽沙,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虎狼之地,我怎麼放心得下?”
宋驚落垂眸,又繼續道:“宋岸,你是沙場搏命的将,合該光芒萬丈,受萬民敬仰。他日史書工筆,令後世記住的,應該是你卓著不朽的功勳,而不是你我之間那點微不足道的兒女情長。如果我的名聲臭了,你的名聲又會好到哪裡去?”
她自認為說了一番肺腑之言,但宋岸依舊聽不進去。
他情緒激動地反問:“微不足道?真是可笑,我視若珍寶的東西,你卻隻覺得微不足道。而那些我認為微不足道的東西,你卻視若珍寶。世人的目光真有那麼重要?重要到哪怕我隻是想要留在你身邊,再不敢有一絲一毫地癡心妄想,你也不願意,是嗎?”
他說着癡笑起來:“阿姐,你别騙我了。你也不會在意旁人看法的,對不對?”
宋驚落道:“我是不在意别人看我的目光,但我在意别人看向你的。如果别人用異樣的目光看你,那比在我的心上插刀還要難受。”
宋岸痛苦地搖了搖頭:“阿姐,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回去的,哪怕我離開你,離開淮都。”
宋驚落沉默片刻,忽然笑道:“若是我說,隻有你回去了,欽沙五州才有可能是我的囊中之物……”
宋岸聞言也愣住了。
他一把将傘塞到她手裡,冷冷地說:“宋驚落,我讨厭你。”
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跑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