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可以試試裝下别人,與此同時浮現出青年玩世不恭的臉,她一驚。
其實忘記很簡單,時間和新歡。
不過分,一點都不,她試圖說服自己。
車燈亮度正好,淺暖色燈光大面積暈染在她周遭,由于剛大哭過,她仍舊保持一點點抱臂的防禦姿态,縮在角落裡不吭半聲。
可随着慢慢開往目的地,學校就是她的烏龜殼,她能一直縮在裡面,身體也随之放松,雖然看起來柔順無害,但似乎有道無形的網,硬生生将她和外界分隔開來。
陸庭洲看着看着,忽然就回憶起幼年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
…
…
程不喜最開始是随媽姓的,名字叫陳夕,五歲前都不知道自己有爸爸,全世界隻有媽媽。
母女倆擠在十幾平米的出租屋裡生活,靠在羽絨廠踩縫紉機填棉花過日子。
那段時光怎麼說呢,窮是窮了點,但很溫馨。
她溫潤漂亮的底色,就是從母親那裡滋養定型的。
隻可惜好景不長,六歲那年,一場大病的通知單,擊碎了這場母女緣分。
緣分淺薄,緣分像冰,緣分不堪一擊。
那天小屋裡湧進來好多人,她媽偷偷生下她的事情也被家裡人發現,陳家甚至都沒錢給女兒治病,何況是她這個拖油瓶?
姥姥姥爺不要她,陳家容不下她那她能去哪兒?沒辦法,隻能去找她親爸去。
陳嚴雪在病危之際給她親爹打了最後一通電話。
彼時的程爹人遠在津市,接到電話整個人是懵逼的狀态。
他和陳嚴雪是陸家老宅認識的,二人是彼此的初戀。陳家經營菜園,祖輩都是菜農,家裡一共五個孩子,她排行老二,上頭還有個嫡子嫡孫的大哥,底下還有倆妹妹和一個嫡子嫡孫的幺弟弟。
因為是女孩子,不受重視,經常被遣去陸家送新鮮的雞毛菜。
陳嚴雪長得很漂亮,十裡八鄉不缺媒婆來說親,家裡也看中她姿色,還指望她将來能攀個高枝,嫁個有錢人家,搖身一變成金鳳凰,順帶反哺家裡。
她不僅皮囊好,腦子也靈光,可惜家裡不給她學念,隻有哥哥和弟弟有資格讀書。
倆人在雨後的廊檐下一見鐘情。
程家祖祖輩輩都是陸家的兵,程寶山也不例外,從小就被送到陸家,跟在陸家的老爺子手下做事,算半個幹兒子,也是陸庭洲半個老師,幼時教過他寫字和騎馬。
程爹為人呢,很正派,又很謹饬,逢人沒一個不誇的,做事幹脆利落,長得也很孔武闆正,陸庭洲那麼矜貴傲岸的一個人見到他都會恭恭敬敬地喊聲,程叔。
可以說程不喜是他人生幾十年來唯一的敗筆。
當年倆人愛得死去活來,可男方家中長輩咬死了不接納,窮菜農上不得桌,他程家好歹也是大戶人家,門第懸殊,棒打鴛鴦後來不了了之了,結果多年後,她一通電話突然打過來,說當年分手時她其實懷了孕,還偷偷生下了孩子。
得知這個消息,程寶山像是被雷劈了,十分惶然驚駭,因為彼時他也娶妻生女了。
當年倆人偷偷戀愛,陸匡海和白淑琴是知情的,婚後好久連陸庭洲都好大了,本以為隻是單純的戀愛,沒想到懷了孕,居然還偷偷生下了孩子。
分手後,程寶山迫于家中長輩的壓力,娶了一個不愛的女人,雖然不愛,但是長輩喜歡,嫁妝頗豐,老丈人家裡有千畝地皮。
正派又持重的人,人品貴重沒得說,但大多愚忠愚孝,很不幸兩點他全沾,娶了新人,離開舊人,這件事本以為到此為止,沒想到她居然懷孕偷偷生下了孩子。
感情這跟絲線經不起細扥,稍微用點兒力,就纏得心房窒息喘不過氣。
夜深人靜,電話那頭虛弱的聲線戛然而斷,他聽完頭皮酥酥麻麻,心也抽搐得如雨打孤舟,激流飄搖。過往的一幕幕重現,他開始追憶當年的情分,畢竟是初戀,人海茫茫又能有多少一見鐘情?
當年是他太過窩囊,反抗不了家裡,本就對不住她,驚聞噩耗,傷心之餘也開始心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閨女,畢竟是親生的,家裡的老兩口幫他把親子鑒定做了不下十幾遍,就算再難以置信,那孩子的眼睛也幾乎和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私生女,又沒了母親庇佑,不論擺在那裡處境都十分尴尬,好在程爹的天良還沒喪盡,力排衆難将她接過來養在手邊。
草草辦完喪事,年幼的程不喜就這樣脫離了母親,被接到父親家裡。
那時候她太小,不懂分别這種情感,對于死亡的概念也比較模糊。
可當她看向擺放母親遺像的靈堂,那張永恒不變的黑白照片時,冥冥之中意識到這個人再也不會在清晨日落出現、用溫柔的臂膀将她抱在懷裡、再也不會沖她微笑時——她開始嚎啕大哭。
哭得昏天黑地,哭到精疲力竭沉睡過去,醒來已經來到陌生的家。
一個自稱是‘爸爸’的男人用溫和的聲音和她說話,說以後這就是你的家。
望着陌生的一切,小小年紀就飽嘗颠沛流離的苦。
同父異母的妹妹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
就這樣懵裡懵懂生活了小半年,程寶山有天陪陸老爺子釣魚回來,無意間望見她身上有傷,深淺不一,問她她也回答得含糊不清。
年紀太小了,口齒不清,稍微長一點的句子都說得費勁。後來暗中留意,發現家中老母親時常虐待她,後母繼妹動辄也是對她苛待謾罵,不僅如此還警告她不準告訴别人,尤其是他這個當爹的。
心疼壞了但是沒什麼話語權的爹在這個家中深感無力,頭發都熬白了。
畢竟是他當年種下的業果,孩子能有什麼錯呢?
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不行,這哪裡是安身立命的地方,明明是水深火熱的泥潭。該如何是好呢?權衡再三,他求到了陸匡海面前,畢竟打小就跟在他後面跑,海哥海哥叫了三十多年。
得知這件事兒後陸家夫妻倆十分平靜,畢竟當年親眼目睹過這段情,再有當年生陸思雨的時候白女士難産,陳嚴雪為了她跑東跑西,還輸血救急,夫妻倆心裡有數,當天下午就動身去程家接人。
至于不喜這個名字,是後來取的,程家的爺奶因為仰仗親家公一家,當然不會喜歡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便宜孫女,厭惡還來不及呢,取名字也很随便,兩眼一翻,幹脆就叫不喜了,就是字面意思的不喜,不喜歡她。也算是堵住親家公一家幽幽的衆口。
而另一個孫女就不同了,叫程歡伊,歡一歡一,隻喜歡你。
差距可想而知。
後來接到陸家來養,白淑琴也曾經征求過程不喜的意見,問她要不要改名,她那會兒已經明事理了,搖搖頭說不改。雲胡不喜,父親教過她的,這是個好名字,并且她喜歡這個來之不易的名字。
她當時模樣很認真也挺笃定,老兩口也就沒堅持。
夫妻倆當年去接她,趕巧了,陸庭洲恰好也在家。讀中學那會兒,那是個大夏天兒,太陽總是有空出來伴随他們,印象很深,剛打完球,那場球比分纏得很緊,沈修時在對面,他倆出身差不多,年紀也相仿,可以說從小比到大,技術不分伯仲。
比賽的最後幾秒,他家後衛控球一記三分球壓哨絕殺,以兩分之差拿下比賽。
雖然赢了,但是他明白這場打得非常爛,要不是最後那極限一球就輸了。回來時心情一般般,臉也很臭,一門心思隻想沖澡,沒想到他媽居然在家,沒去和那幫貴太太姐們兒喝下午茶,蠻意外。不僅如此,她還神叨叨地靠在樓梯扶手旁對他說:“庭洲,媽給你接個妹妹回來,好不好?”
他聞言挑了挑眉,以為是遠在蘇州,養在外公府上的親妹妹陸思雨。兄妹倆自小就不太對付,感情也不深厚,聞言沒什麼情緒,隻淡淡地說了句“可以”,就反身折去浴室沖澡了。
可沒想到,在臨出發前倆小時,他媽非要把他也帶上,不答應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