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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得厲害,抽抽搭搭話都說不明白,被小心翼翼抱在懷裡。
半邊臉緊緊貼着他胸口,露出來的另外半邊脆弱蒼白,楚楚可憐。
打小就不争不搶,性格好脾氣也乖,除了挑食以外幾乎沒有缺點,唯一出格的就是三年前除夕夜不知死活地跑去告白,下場可想而知。
這三年過得心驚肉跳,沒有一天不後悔,情緒全在此刻爆發了。這模樣任誰看了都動容,更何況這個從小寵愛她的哥哥呢?也是她不知死活告白的對象。
那天陸庭洲去她學校看比賽,本意是看她,結果撞見她穿得不倫不類跳啦啦隊,一怒之下起身,離開前沈修時還說了一句話,語焉不詳,但他還是聽懂了——“罰得有些重了”,意思說他不聞不問三年,現在知道着急了,那會他着急去見她,沒說什麼,但還是頓了下腳步。
隻不過,誰說他這三年來不聞不問了?張嘴就來是吧。
此刻她哭得這麼厲害,不也是在怪他這三年來對她的忽視嗎?他沒法兒講,因素太多,但絕不是不聞不問。
身高體格力量的差距,程不喜在他懷裡就像隻兔子一樣輕小柔軟。
還是熟悉的烏木紅楓味道,淺淡的,幽涼的,帶霜的,就和他這個人一樣,理智的,清醒的,克制的,像古寺裡的一陣青煙,抓不住,握不着,但偏偏能許願,還偏偏把她的魂給勾不見。
懷抱透骨溫柔,想溺在裡面一輩子不出去。
随便吧,愛怎麼着怎麼着,反正落子無悔,說就說了,她不後悔,又不是什麼犯了什麼滔天的罪,容不得她改。
大不了從現在開始慢慢一點點地變不喜歡,不就好了?
一想到這兒,她哭得更兇了。
兄長就是兄長,怎麼可以逾矩呢?她吃了熊心豹子膽,事到如今也該放下了,已經給過她一次機會決不能再犯。
知錯就改可是她的首本好戲,哭什麼!沒出息!
大約是知道結局,鼻尖酸澀得更厲害了,淚水迅速濕濡了領帶的一角,帶着某種瀕死動物般的依賴。
怎麼越哄哭得越來勁,陸庭洲這當哥的更加舍不得了,溫熱掌心在她背上輕柔拍打,不斷安撫,源源不斷給予她安心。
“不哭了。”
一聲接着一聲。
“扣扣,你想要什麼?”
她不吱聲,隻一個勁兒淌眼淚水。
——她想要的,恐怕這輩子都得不到了。
扣扣。
程不喜聽見這聲‘扣扣’,心還是劇烈抽動了一下,通常他都叫她小喜,或者直接喊大名,年紀更小一些還隐晦地喊她過夕夕——太久遠了。唯一一次叫她‘不喜’是在三年前除夕夜,抵着門框,高低錯位,瞳孔深黑,吐字涼薄決絕,别提多心碎。
陸庭洲的确不怎麼這樣叫她,準确來說是不喜歡。扣扣,本能的,他非常不喜歡這個小名,但又暗含某種隐秘的期待,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私心。
為什麼期待,因為扣,是扣子,扣住了就跑不掉,弄不丢,往後再也不用擔心。
可這樣很殘忍,不是嗎?沒有人願意像扣子一樣一直被扣住。
養在籠子裡的小鳥,無論被多麼精心地飼養,羽翅光亮,也終究不如外面的雲雀自在翺翔無限活力。
他既要她聽話,又希望她叛逆,矛盾體。
“想回學校是嗎?”
哄了半天還是哭,哭不停,無奈之下他隻得這樣問,除了順乎她心意似乎沒别的辦法。
程不喜拖着濃重鼻音,重重‘嗯’,腦袋往他懷裡埋得更緊,仿佛她所依靠的就是整個世界。
頭頂傳來深長無奈的歎息,“好,那就回去。”
“不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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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很晚了,從榮園出來,店長和服務員在門口排成兩排,雖然臨時被叫過來加班,但三倍報酬,服務的還是頂頭大老闆,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緊繃着,生怕出錯。
可服務的對象又是那樣賞心悅目的人,雖然位高勢重,但謙遜溫潤,端方有禮,漂亮得像是從畫報裡走出來的一樣——有些人光光是存在就已經是恩典,就足夠叫人心情愉悅了。說了那麼多年的如沐春風、望之酥骨,此刻有了最直觀的應驗。
九十度躬身目送他們上車,很快幾人在視野中就模糊成了黑點。
等周圍沒人後,膽大的服務生湊上去問店長:“楊姐楊姐,那位就是陸總的…”
新來的副店長也是頭回遇到這種事兒,心裡别提多打卦,就剛剛接待那會兒,别看她在台上口吐蓮花表現得多遊刃有餘,其實私底下手心庫庫冒汗,到現在還濕着呢。
按理說混到她這種級别的,怎麼着也是人精裡的人精了,先前她在萬豪希爾頓這些地方,一路過關斬将,也服務過不少的千金名媛小姐,不說旁的,什麼口味啊,忌口啊,就光是一個眼神劈下來,那都是要揣起上百個心眼的,生怕哪裡出了纰漏,個頂個兒的尊貴難纏,沒想到還有這樣溫和像水的,那可是陸家、陸庭洲啊!有這樣的靠山,甭說是背菜譜了,就算讓她當衆來段二人轉都不在話下的。
正心有餘悸着,旁邊有人跟話:“一早聽說陸總有個心肝幼妹,可寶貝了,極少露面。”
“是嘛?”有人聽完眼睛淬亮,“剛才好像是聽見叫哥呢,再看大老闆那細緻寵愛的樣子,八成是了。”
“真是漂亮的人啊,我去倒水,離得近,那睫毛又密又長,皮膚超級白,居然一點粉都沒擦!是純素顔,整個人超級香,每天餐廳那麼多人進進出出,漂亮有錢的人多了去,還真沒一個能比得上的。”
“就是說啊,本以為陸總已經夠驚為天人了,妹妹更是禍水!”
禍水?這時久不發話的副店長突然沉下臉,沖幾人嚴肅道:“員工守則裡準你們私下讨論客人了嗎?”
“還是今天加班費給得太多,讓你們不知道好歹忘形了?”
所有人都閉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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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哭換來的妥協沒幾分真心,就像作弊,當哥的即便心裡一萬個不情願,還是答應把她送回學校去。
倆人都坐後排,出了榮園還沒說過話,車内氣氛滴溜溜結着冰。
剛哭過,小姑娘家家的有心氣兒,臉皮子薄,哭得時候沒感覺,哭完了知道要獨自冷靜冷靜。
陸庭洲知道,很體面地給她時間消化。
程不喜背靠車座,肩膀微微向内卷,着了魔的看向窗外一幀幀倒退的街景。
頭繩在哭的時候不小心弄散了,她天生的頭臉小,身量長,骨瘦露節。一頭黑發濃墨般傾洩,包裹住白皙泛紅的小臉,下巴尖尖,像剛撈上來的菱角肉,碎玉瓣,街燈璀璨,仿佛絢爛煙花在她瞳孔中噼裡啪啦地綻放。
這是回學校的路,她的心稍稍安定,又有些擔心哭紅的眼睛會被寝室的人注意,然後問東問西,這樣野蠻的座駕就該停在離學校一公裡遠的馬路,深巷子裡。
好在今晚和他把話說開,堵了九百多個日夜的心結也終于被解開,以後見了面也能更坦然。
如果說三年前他那番話像是往她的心裡灌了滿滿一車水泥,毫不留情地迅速凝固,那麼今夜,水泥被敲碎,心逐漸空洞,又似乎被另外一種東西一點點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