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珏光。
是海妖遙遠而深沉的一聲呐喊,它涼幽幽,猝不及防地從八方襲來,布下天羅地網。
又如同隐秘的一句咒訣,霎時擊穿她後頸的禁制,深深滲到她皮囊之中,叫她身上每一根寒毛,每一寸肌膚,都忍不住戰栗。
不明緣由,不知所從。
這二字,是如此熟悉,好似她并非第一次聽到。
這段時日裡,屢屢浮上她心尖的白日夢,無一例外都是凡間皇城的盛景,如今夜深,她竟又發夢了,夢到的還是皇城。
似有鮮花在旁,眼前烏壓壓連片全是人,衆人擁擠着歡笑,口中齊齊喊着——
“珏光,珏光,珏光!”
可珏光究竟是什麼模樣,濯雪如何也看不到,她隻知衆人對其神往,那一聲聲呼喚,分明是将之奉為神女。
那她此前夢見的白虎呢?
白虎在步辇下款款而行,似開路的戟,鋒銳無邊。
它走得威風,目不斜視,将皇城視作屬地,就算被衆人圍擁,也不露半分局促不安。
而凡人竟也不怕這白虎,仍在大路兩側叫喊着珏光的名,大抵是覺得,此虎已被珏光降伏,輕易傷不了人。
濯雪分外好奇,珏光究竟是什麼人物,竟能叫蒼穹山界的妖主百年不忘。
隻是她眼裡有衆人,有白虎,獨獨不見珏光。
她依稀瞧見一雙踩在嵌玉腳凳上腿,素白的裙角被風掀起,露出的玉白左踝上,系了數圈紅繩。
繩上是玉石雕成的鈴蘭,似鈴铛,卻沒有铎舌,所以它不會響。
……
夢境戛然而止,濯雪像溺水者獲救,急急深吸了一口氣。
她莫名覺得,這大抵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她不曾見過珏光公主,故而便構想不出公主的容顔。
正如蘭姨所言,她聽說書聽多了,以為自己真的去過皇城。
可她夢中的皇城比珍珠還要真,那般熱鬧,那般鮮亮。
市井中雕車寶馬競馳,花光滿路,管弦絲竹在耳,桂馥蘭香在鼻,而那珏光公主,又當真人見人愛。
黑暗中,胧明靜靜沉思,沉思後的話音,透出幾分心死後的薄涼。
“她通獸語,能詩能畫,又舞得一手好劍,身姿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這般人物,也難怪凡塵皇都的百姓都喜愛她。
濯雪好似在鎮上的茶樓裡聽說書,全忘了胧明方才隻許她簡單問一句。
她耳朵豎得比地裡的甘蔗還要直,好奇問:“她通獸語,那她和你說話的時候,會發出老虎的吼叫嗎?”
胧明默了。
“她不會呀?”
胧明道:“聽懂便是通,能言,那叫口技。”
濯雪讪讪,“那後來呢?”
“後來?”胧明垂眸,“何來的後來。”
“你離開凡間後,珏光公主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濯雪既想知道,又莫名害怕知道。
萬一萬俟珏光過得不好,她會很惋惜。
胧明沉默不言,屋中寂然無聲。
突如其來的安靜令濯雪後背發寒,她低頭啃起爪子,心道不該好奇的。
多問了兩句,大老虎不會又要将她擰成麻花吧?
好在,胧明隻是不緊不慢道:“凡間故事都聽得這般有滋有味,你倒是和别的妖不同。”
這算不算稱贊?
濯雪得意道:“我平日常去凡間聽說書。”
“便也當我是說書的了?”胧明眼簾一掀。
“哪能呢。”濯雪動起嘴皮子,“大王講的都是真人真事,凡間館子裡的半真半假,和茶酒一般,摻水摻多了,寡淡!”
胧明一哧,“像你這般憧憬凡間的妖,不多見。”
濯雪腹诽,像您這般誠心跟着凡人姓的妖,亦不多見,誰比得上您呀。
良久,胧明坐起身,赤瞳掩在夜色中,連帶目中兀傲也熄滅,唯身形輪廓被瀉進窗的月光模糊勾勒。
濯雪越發不敢動。
妖主靜坐着馳念過往,忽然薄涼一句:“我未離開前,她便死了。”
濯雪怔住。
一顆心如山崩裂,轟隆一聲化作爛泥。
泥漿中是她攪亂的思緒,她錯愕無措,頭暈目眩。
死了?
那受凡塵萬千寵愛,又那般厲害的人物,怎麼會說死就死呢。
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要難過,惶惶問:“凡人脆弱,她是病逝的?”
“你見過凡人多少種死法?”胧明毫無情緒地問。
濯雪雖常去人間,卻隻單單去過那小小的鎮子,鎮上安甯和樂,年輕的到外謀生,多是年邁者留在鎮上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