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懷中生機逐漸流失的楚天驕,楚漾竟然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麼樣的神情。
一直想要殺自己的人快要死了,自己竟然沒有喜悅與快活,反而心中卻是空蕩一片,像是失去了什麼東西。
無知無覺,悄然無息。
楚漾望着氣息奄奄、渾身染血的楚天驕時,他知道自己應該開心的,要殺自己的人快死了,血都流盡了。
他應該高興。
不是嗎?
隻是楚漾卻出乎意料的平靜,沒有一點情感波動。
他不恨他,他不愛他。
他不雀躍,他不悲傷。
情愫被剝離出身體,他像一個突然闖入的陌生人,被隔離在記憶外,漠然無聲。
心中好像就剩下一句話,隻認清了一個事實。
楚天驕要死了。
今日今時今刻。
楚天驕就要死了。
楚漾眼眸幹澀,軀殼好似丢了魂魄,隻憑着直覺做事。
高台之上,妖獸屍體橫陳,濃烈的血腥味沖進他的鼻腔,黑袍籠罩住楚漾,隻露出緊抿的雙唇,妖異如血。
楚天驕被他锢在懷中,雪白脖頸向後傾倒,被骨鞭纏繞勒出的血肉裸露。
美人垂頸,膚血若畫。
風聲蕭瑟,束發的暗紅發帶被吹落,發絲散落,纏繞上楚漾的小臂,鮮血如蛇牙刺入腕骨,溫熱纏綿。
死亡,是最難解的蛇毒。
穿腸爛肚,灼熱噬骨。
金色符咒燃燒着,化為灰燼,湮滅在風中。
他抱着楚天驕,消失在高台之上。
好不容易獲得的傳送符咒就這樣被用掉了,楚漾卻沒有一絲波動。
他隻是感覺到越來越多的骨血從楚天驕的身軀中流淌出,血液從他的指間留下,無窮無盡。
楚天驕的身體越來越冷。
楚漾又抱緊了些,想要用自己的體溫溫暖懷中昏迷不醒的人,仿佛這樣就能重現生機。
卻是怅惘,是虛妄。
是不可得。
傳送符咒生效,到了他的住所,窄小/逼仄,一扇窗,一方床,便是所有。
楚漾将楚天驕放在自己的床榻上,發絲鋪散,從指腹滑下。
楚漾站在床邊,俯視着楚天驕,居高臨下。
慘白的一瓣唇,緊閉的一雙眸。
那麼高傲驕矜的一個人,脊骨那麼硬的一個人,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熟睡過去。
不知何時轉醒。
楚漾突然發覺,上一次楚天驕進自己的住所還是要殺他,殺意凜冽,最後卻落得個羞恥哭泣的落敗。
楚漾沒忍住,笑出了聲。
笑意混合着淚水鋪陳在臉上。
楚漾覺得耳畔铮鳴,好吵。
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告訴他,怒斥他,強調着。
它說,楚天驕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楚天驕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楚天驕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
翻來覆去好多遍,吵得楚漾頭痛欲裂。
楚天驕無關緊要,可是他要死了。
将死之人自然最是要緊。
楚漾告訴自己,他說服了自己。
楚天驕快死了。
他要救楚天驕。
無論是誰,無論是誰瀕死,楚漾都會去救。
難道不是嗎?
他隻是憐憫心多了些,救人心切而已。
楚漾突然明晰了這一道指令,像一個木偶一般,無意識地快速翻找着自己儲物袋中的東西,那些他藏着掖着等着關鍵時刻用來保命的東西。
一個,一個,翻着。
全是沒用的,救不了楚天驕。
他又想起來那神秘的系統,竟然能擋住楚天驕的一擊,能贈予他許多強大的法器。
意識小人奔進粉色視窗中,在背包中找尋,在換裝頁面查詢,卻是一無所獲。
系統神通廣大,卻不能起死回生。
骨血消磨殆盡,仙者難救。
後知後覺,心尖忽然酸澀一片。
眼淚掉下來,和那些血污混在一起。
怎麼會救不了。
明明之前楚天驕還要殺他,明明之前楚天驕還鮮活地站在那裡,明明楚天驕很強大。
明明楚天驕是修仙界最強的金丹期,天資卓越,衆人景仰,未來前途一片光明,最有望修道成仙。
明明楚天驕他還活着。
他還活着啊。
楚漾淚濕了臉頰,眼神失焦,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什麼,該做些什麼。
怎麼樣才能救楚天驕。
“生機潰散,藥石無醫。”
項琪的聲音好像隔了很遠的地方,才傳到楚漾的耳邊。
怎麼會生機潰散,怎麼會藥石無醫呢?
雪霭打不過楚天驕,怎麼會落到這一步呢?
隻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場戰鬥,楚天驕怎麼可能重傷至此。
楚漾不相信。
“項琪,你,你是騙我的,對不對?”楚漾努力擠出一個笑,“你是知道楚天驕會成為我未來的敵人,所以不告訴我怎麼救他,對不對?”
“他有救的,他有救的,對不對?”
楚漾俯下身子,半跪在床前,握住了楚天驕的手腕,靈力似針,探進楚天驕的經脈中,勾連着,纏繞着,仿佛這樣就能留住那些逐漸流失的生機。
項琪還是開了口,她本不想說出那些傷人的話,“楚漾,你救不了楚天驕,我也救不了他。我們都太弱了。”
“化神期以上的修士要奪走他的骨血,用他的精血做引,你如何救得了他?”
“你隻是一個築基期,你什麼都做不了。在化神期面前,我們都隻是蝼蟻而已。”
“是楚衡景!父子有倫,親父弑子,骨肉相連,也不過是他過河拆橋的器物嗎?”
“憑什麼呢?”楚漾站起身,淚珠打濕了頸項,他望着楚天驕逐漸發青的臉頰,诘問項琪,卻像是诘問上天,“憑什麼蝼蟻的死就那麼微不足道呢?”
“我娘親是,楚天驕也是,楚衡景他憑什麼,憑什麼腳踩着上百上千條冤魂,位極登仙?就憑他是化神期修士,就憑他實力遠高于我們嗎?”
楚漾身上發冷,經脈中的靈力暴動起來,難以言喻的痛苦在他的筋骨中爆發而出,他壓抑着情緒,語氣平緩。
“修仙界,實力至上。”
“實力至上……”
楚漾笑起來,靈力在四肢百骸中亂竄,痛楚在身軀中延伸,他卻好似毫無感覺。
“我好恨他,我想殺了他。原來站到最高點就可以主宰所有人的生命。自我之下,皆為蝼蟻,可以肆無忌憚地殺戮,踐踏,利用。這就是修仙界的律法,這就是天地的仙道嗎?”
楚漾的目光描摹着楚天驕的眉眼,原本豔麗灼人的眉眼卻變得黯淡,實在看不出平日的嚣張跋扈,實在看不出那般的耀眼奪目。
“我原本以為,我變強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他,畢竟楚天驕一直想殺我,他死了,我就少一個敵人,多好。”
“我應該眼睜睜看他去死,而不是幫他,而不是救他。”
楚漾靠着床沿,說給自己聽。
鈍劍被握在手中,與他魂魄相連,磅礴的靈力灌入其中。
他拿起劍,又繼續說:“我應該拿這把劍,殺了他,一劍穿心。”
“楚天驕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了。”
“我要殺了他。”
楚漾舉劍高擡,猛刺而下,寒芒乍現,耳畔的嘈雜訓誡消亡,靜谧一瞬。
鈍劍藏鋒,最是鋒利不過,可以輕松刺破皮膚,紮入血肉,砍傷人骨。
劍刃入體,鮮血噴湧而出。
劍鋒穿透了楚漾的手掌,貫穿掌心。
楚漾站起身,将劍刃拔出,左手手掌中間一個血洞,血液流淌出。
他高擡起手,靜靜望着生機微弱的楚天驕,注滿靈氣的血珠從高處滴落,潤澤楚天驕幹涸的唇瓣。
楚天驕的骨血被剝離,他就隻能用自己體内的靈血為楚天驕吊着一口生氣。
“我可以救他。”
楚漾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晰明朗。
楚衡景竟然會對楚天驕下如此狠手,用楚天驕的性命去填自己的修仙坦途。楚漾望着楚天驕逐漸紅潤的臉色,心緒繁雜。
父子悖逆,骨肉相殘。
如此,他和楚天驕便真成了有着共同敵人的,夥伴?
楚漾勾起嘴角,告訴自己,楚天驕已經和楚衡景結下了生死仇,父子反目,自己救下楚天驕是給自己的仇人增添麻煩。
不是其他意思。
更沒有其他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