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饒百善回話,他推開門走了。房外小厮看他出來,問他需要什麼,他擺擺手,快步出了唐家大屋。
他躲開集市,沿着土路往東邊走,卻忽地注意到泥鳅罐山麓也建起一排新的棚屋,與此前他在譜口水彙入檀江處見的一模一樣。
新村落裡不見有人,他正疑惑着,卻聽見前邊隐隐約約的喊叫聲,爬上坡,果然見到山坡下譜口水兩岸農田裡聚集的青壯。
這邊十幾個,那邊二三十個,這幫人在田裡挖溝,那夥人在用石頭磚頭之類的東西砌着岸堤。
他疑惑不解,以譜口水丈寬的河道,與其冬天便枯竭大半的水流,斷不可能發生洪澇,修堤壩作甚?
片刻後他卻恍然大悟,這是在修攔河壩,好通過現下在挖的溝渠給農田灌水。
他知道做這些事有利于田地增産,但更清楚此事需花大功夫,不但現下修渠費力費錢,而且往後也需維護,還得協調用水。
是以許多地主都不願幹這種事,費這麼多心力卻不一定落着好,躺着收租不好嗎?
正疑惑着,他遠遠看着一個壯婦不知從哪走到農田裡,大聲呼喊着不同的人名,一個個或高或矮的孩子聞聲,從做工的人群裡蹦出來,彙集在壯婦身前。
穿着同形制衣服的男孩女孩并未亂糟糟的聚成一團,幾個高個子喊着口令,三四十個孩子便按高矮排成了三列。
緊接着隊伍左轉,齊步走向土路,壯婦跟在後頭,好些做工的擡頭叫好,人群裡響起一陣贊賞的笑聲。
壯婦笑着回應,說這些孩子都是社長的門生,自然不同尋常。
何起蛟已能确定,這些便是忍冬學堂的學童。雖不知他們學了什麼經書,但看架勢,一個個都是從軍的好苗子。
隊伍已到了山坡下,何起蛟本想躲開,卻驚詫發現,那壯婦他竟認得——原獅子街鐵匠宋治洪的妻子胡鐵雲。
胡宋兩人關系不好,尤其是作為宋治洪師父、養父的胡父過世後,宋治洪愈發厭惡胡鐵雲,雖不敢休了她,卻終日在外鬼混,惹下不少事端,經他處理的便有三件。
不想二人到了譜口沖,情況卻全然不同了。
胡鐵雲喊話沒有半點以往的狂躁,宋治洪不知如何,但他再沒聽過宋治洪的消息便是好消息。
小孩的隊伍爬上坡,那整齊的腳步聲,那昂揚的勢頭,叫他一陣心驚。
他們幹淨的眼睛裡,有他許久不曾見過的東西。
是童真,是朝氣,還是那份明亮的希望?
“唉?這不是何差爺麼!”
隊伍後面的胡鐵雲一聲驚呼,從隊尾小跑到隊頭,叫孩子們停下後,又驚又喜地快步走到何起蛟面前。
微微有些氣喘的她笑道,“何差爺,好久不見……”她頓住,神情陡然一變,“何差爺,你如何會來譜口沖?可是大同社出事了?”
何起蛟嘴角微微抽了抽,感情是把他當瘟神了?
不過想來也沒錯,要不是出了什麼壞事,他也不會踏足譜口沖。
“何差爺,你千萬幫着社長。社長也是好人。”胡鐵雲一臉急切之色,“你瞧瞧那些漢子,兩個月前還是快死的流民,社長分了田給了糧,如今也是條精壯的漢子。
“你再看看這些孩子,不是流民,便是家裡養不活的,以前髒兮兮臭烘烘,皮包骨跟竹竿似的。如今幹淨、壯實,楊社長還親自給他們上課。
“譜口沖大大小小數百口人,全仰仗社長,才過上現下的好日子。何差爺,大同社真出了甚麼事,萬望你高擡貴手。”
高擡貴手?
何起蛟自嘲地笑了笑,如今的大同社已然不是他一個狗吏能壓手按死或是擡手放過的了。
胡鐵雲卻把何起蛟的嘲笑當作了拒絕,臉色愈發焦急,“何差爺,你莫不信,社長每人分了五畝地,又給了口糧種糧,便是讓他們挖溝渠,也是按時發了錢糧的。”
“胡姐,你莫急,大同社無事。”何起蛟無奈笑道,“不過些許小麻煩,你家社長的本事你還不放心?何況真出大事,我豈會在外閑逛?”
胡鐵雲緊繃的身子頓時放松,她如釋重負般露出微笑,卻聽見何起蛟問道,“胡姐,你可是在學堂看顧孩子?怎不見宋鐵匠?”
胡鐵雲的笑僵在臉上,何起蛟從她眼中看見了熟悉的怨恨和煩躁,但那些東西轉瞬間便被壓了下去。
“何差爺,不瞞你說,我剛來譜口沖便後悔了。社長那有許多煉鐵打鐵的新法子,姓宋的王八蛋一來便陷了進去。以往我兩三天還能見他一次,到了譜口沖想與他吵架打架都難了。
“我幾次鬧事,社長知道緣由後便讓王八蛋每日回家。可回家有甚麼用?他心不在我身上。我失望透底,不想社長找我,也不知她從哪裡知道我會算賬,便讓我到學堂教算術。”
胡鐵雲往後看了一眼,那些孩子靜靜地看着她,何起蛟看見她眼底流露出她從未有過的柔和。
“這些孩子讓我明白,我是有用的,我把人生浪費在那個王八蛋身上太不值當了。”
胡鐵雲頭轉回來,曾經兇相畢露的臉此刻如春風暖陽一般,“何差爺見諒,我說了你不想聽的話,怪我沒忍住。何差爺,社長真是好人,若你能幫她,便幫幫她罷,莫讓那些壞人,又害了好人。”
何起蛟默然,胡鐵雲也不再多說什麼,行禮告辭,帶着孩子們慢慢地返回學堂。
孩子到底是孩子,再講規矩,經過他時,仍好奇地看他,他不由失笑,那些孩子竟也露出甜甜的笑。
他怔住,眼中閃過幾絲慌亂,下意識地偏頭躲開。
腳步聲越來越遠,他終于轉過身去,看着胡鐵雲和孩子們挺直的背影發呆。
視線跟着他們往前,視野逐漸打開。
土路上忙碌的車馬,集市裡熱鬧的吆喝和讨價還價,廣場上、田坎上閑聊的大人和嬉戲的孩童,還有他身後做工的人們一陣又一陣的叫喊聲……
一股股熱流從何起蛟心底泵出,他面色潮紅,大口呼吸着。
雖是冬天,但這裡生氣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