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今钰打量絡腮胡漢子,那漢子眼神靈動,其間的喜悅像是要化作滿天星般落下來,劉今钰心頭一顫,神情有那麼一瞬恍惚。
唐廷瀚還想再勸,劉今钰卻已壓抑住心頭複雜的情愫,擺擺手說道,“我相信嗣乾,你們且下去。”
看着劉今钰堅決的神情,唐廷瀚到嘴邊的話隻得咽下去,他以威脅的眼神刮了眼絡腮胡大漢,才悻悻然帶着人走了。
大漢根本沒注意,注意到也不會在意唐廷瀚的敵意。
唐廷瀚等人還沒出門,他的眼神便肆無忌憚的落在劉今钰身上。
唐廷瀚将門關上,他卻冷哼一聲,“嗣乾?叫得這般親熱,為何三月不去王嗣乾的婚宴?莫不是害怕,按捺不住心中傷悲?”
劉今钰被氣笑了,上去一個爆栗,卻被漢子躲開。
“嬲!你這狗吏,冒用王嗣乾身份,還這般取笑他,當真是狗咬呂洞賓!”
漢子卻反駁,“誰取笑他?我說你哩!别人給你發了請柬,好歹去見見。結果……若非我知道實情,真以為你是刻意躲着他。”
劉今钰呵呵兩聲,“你還心疼起王嗣乾了?我看你是每日都偷着樂罷!”
漢子卻搖頭,“我偷着樂?自三月起,我每日提心吊膽。前面怕你死在山裡,後面怕官兵來剿你。你……你啊,真他娘的能折騰!”
劉今钰憋着笑,“我不能折騰哪裡吸引得來班頭大人的注意?”
漢子覺得肉麻,渾身長出雞皮疙瘩,卻又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一屁股坐下,掃了眼桌案,沒找到毛筆,隻好撚起一支炭筆,在白紙上寫下一個“龔”字。
劉今钰看了眼,卻不解其意,“龔?”
“我與王嗣乾想了許久,才想到此破局之法。”
漢子看着劉今钰,溫和的眼神裡藏着深深的落寂和憂郁。
“我曉得你不會低頭,可如今的邵陽城,沒人願意也沒人敢為大同社說話,哪怕王嗣乾與我也是如此。
“唯有此人,有足夠的分量同彭克濟掰手腕,也唯有此人,有可能不需要大同社妥協改變,也願意幫助大同社。”
劉今钰在建立農聯後,不曾設想過會有官紳願意幫自己。
當然,某種程度而言,她也不需要。所以漢子的這番話隻是讓她十分驚訝,而非喜悅。
“此事說來話長……”沒等劉今钰說話,漢子自己來了個轉折,“所以我長話短說。邵陽最想置大同社和農聯于死地的彭克濟,你可知是誰?”
“彭克濟,字明舟,萬曆四十四年進士,”劉今钰卻真知道彭克濟是誰,“初授工部營繕司主事,後升兵部武選司員外郎,繼而升兵部車架司郎中。”
“此後外派,累官至陝西右布政使兼臨洮守備,因朝中言官攻讦,會推甘肅巡撫未行,奉勘去官。”
劉今钰一事不差地把彭克濟的人生履曆說了出來,驚得漢子瞠目結舌。
半晌,漢子很是疑惑地問道,“你是如何得知……”
說到一半他頓住話頭,露出古怪神色,“你既然知道得這般清楚,便該知曉我要說甚麼。”
劉今钰嘴角抽了抽,“你這狗吏,莫賣關子。”
漢子狐疑地看着劉今钰說道,“你方才所說沒有錯處,那你可知攻讦彭克濟的言官是誰?”
“我哪裡……”
話沒說完,劉今钰轉頭,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龔”字,回頭有些驚愕地看着漢子。
“你是說……龔?邵陽城姓龔,能與彭克濟較量的,便隻有……龔守忠!是了!”
她如夢初醒,“龔守忠,萬曆四十七年進士,初授大理寺左評事,後升福建道監察禦史,因舉發……”
劉今钰頓住話頭,腦袋猛地清醒過來。
楊文煊說過彭克濟和龔守忠可能有較大的矛盾,興許可以利用一番。
但近來事情頗多,加之大同社幾乎是攤牌,她不打算依仗官紳,何況她也沒關系去結交有地位的官紳,便擱置了此事,時間一長便忘了。
如今提到這茬,她忽然意識到,若有王家暗中相助,龔守忠确實可以作為一個突破點。
漢子眼中狐疑之色愈來愈多,但他選擇壓了下去,“彭克濟與龔守忠雙雙被罷官,自然是恨毒了彼此。
“彭家在邵陽縣頗為勢大,但彭克濟已有遷籍陝西的想法,而龔家幾十年前才遷居邵陽,在此地根基尚淺。
“是以,兩家很快不會再見,彼此争鬥又會兩敗俱傷,便默契地選擇老死不相往來。但……”
他話鋒一轉,“一旦龔守忠發現有一舉打倒彭克濟的機會,他會如何做?”
劉今钰眼睛一亮,但下一瞬又陷入沉思,“龔守忠既然選擇隐忍,便不會輕易出手。何況此事并非彭家的私事,龔守忠恐怕也不敢與全縣官紳作對。”
漢子贊賞道,“都說大同社女社長是個粗俗野蠻的女子,實則膽大心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