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鄉來的三人面面相觑,他們隻知道新郎官或者新科狀元才會騎大馬戴紅花遊街,大同社顯然不會有狀元,那……這麼多新郎官也不可能啊!
甯朝柱看向大同社三人,隻見何金堂和張玉花一臉喜悅,蕭遊更是看呆了,眼裡閃着光。
沒等甯朝柱發問,何金堂先說話了,“保家隊又打了勝仗!”
中鄉三人這才知道,原來大同社打了勝仗後有騎馬戴紅花遊街的“傳統”。
這讓三人不免鄙夷起大同社的僭越和粗鄙。
與此同時,他們又想到一個問題——打勝仗?大同社又與誰打仗了?是土匪,還是……官兵?
他們悚然一驚,眼裡不可抑制地顯出不安。
何金堂去打聽消息,原來是大同社去四峰山剿了一個多月的匪,撲滅了金沙寨等大小山寨數個。
他們這才放下心來。
“保家隊打了勝仗,劉麻……劉理事說,戲團這月在各鄉會多唱一輪戲。”何金堂興緻沖沖地說道,“你們也是走運,本來得下旬才有戲看。”
中鄉三人卻興緻缺缺。他們年少,坐不住,還沒到喜歡看戲的年紀。
以往期盼看戲,隻是因為人多熱鬧,他們有伴,能玩得盡興。
可他們在譜口沖又沒有什麼朋友。
然而,他們卻沒想到大同社的“戲”這般不同和有趣。
不再是畫了花臉的人在那唱着他們聽不太懂的詞句,而是一個個沖突不斷的勾人故事。
演員說白話,情感充沛,情節一波三折,引人入勝,讓人大笑,又讓人哭泣。
有一出講述男女之情的所謂的話劇讓甯朝柱一直回味。
不但是他看入了迷,便是一直在低聲說“不合禮法”、“不成體統”、“悖逆倫常?”的羅從義,也目不轉睛。
那出戲的主角是被逼得落草為寇的男子和被擄掠為壓寨夫人的女子。
戲的前半部講兩人愛情萌發,男子在忠與不忠之間徘徊,女子在生與死之間猶豫。
後半部則引入大同社,大同社讓男子看到土匪對鄉民的荼毒,徹底醒悟,幫助大同社剿滅土匪,大同社建立了林場。
但男子和女子沒有留下,回了家鄉成婚,不想宗族因女子沒了貞潔明裡暗裡讓她自盡。
此時官府又來刻剝鄉民,兩人走投無路,隻能投奔大同社。
大同社不但幫助他們對抗宗族官府,讓有情人成眷屬,還解救了其他被壓迫的族人,讓貧苦族人翻了身。
他一直回味的,不是男女主之間的深摯愛情,而是看戲時愈發強烈的不安。
不安不是因為話劇在鼓吹女子無需守節。
他貧戶出生,知道底層男人有許多是娶不到婆娘的。于他們而言,能生養孩子便行,什麼貞潔都不重要。
除非碰上什麼人或勢力,以失貞之事向他們诘難,他們承受不住流言蜚語乃至利益損失,才會成為逼着失貞妻子去死的幫兇。
不安在于宗族和官府在戲中扮演的明顯的負面角色。
主角多次說的“土匪害人,官府也害人”、“土匪用刀殺人,官府用法吃人”便是這出戲的核心。
造反?
大同社無疑是要造反了。
但是,他覺得,大同社所謀求的,或許不止于造反。
大同社連宗族都在反對。他們自然不是在反對血緣關系,而是在反對宗族背後的綱常人倫。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猜錯,但他止不住地去想——宗族是不是如同戲中所說的那樣,早就成了供族老們壓迫底層族人的工具?
此外,沒了宗族,底層的族人便能活得更好嗎?
他默然沉思着。
此時已是黃昏,人們成群結隊回家,小孩在前奔跑嬉鬧,大人們在後面或拉家常,或讨論方才的故事。
他一時間有些恍然。
絢爛的夕陽之下,一張張如春花般綻放的笑臉,洋溢着他許久未見——不,應是從未見過的自在和滿足。
他又看向何金堂三人,那一張張紅潤健康的臉龐,讓人想不到他們曾是盜賊、土匪和優伶。
何金堂的一句話突然在他腦海裡響起——
“讓人活下去,才是最大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