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熱未散的初秋，陌生的同學，陌生的環境裡，對于剛剛和許欣柔分開，被孤寂萦繞，萬分窘迫的趙其來說，這個班級裡，第一個向她示好的人，就是高馨。

在毫無交集的前提下，她以親密無間的姿态挽住趙其的胳膊，在人流攘攘的小賣部，給她帶了一盒瑞士卷和漢堡。

原因是，趙其沒錢了去不了食堂，中午在屋裡用睡覺麻痹饑餓感，被先回來的高馨看見了。

那時，高馨在開學第一天就因美貌和鮮麗高調的裝扮吸引了整個樓層人的注意，或者是整棟樓的。

而她趙其，都還沒一個人記住她的名字。

被高馨帶去綜合樓的那一刻，望着她白皙的脖頸，聞着随風撲面的香味。這一幕，在大腦裡定格許久許久，以至于多少次再被她欺辱後的瞬間，她都會想起來這一天。

那時，她以為，她要遇到她高中時期的許欣柔了。

卻沒想到這雙手，拉着她走向的是羞辱，差距和自我厭棄的刑場。

于趙其來說，這天是命運再次慷慨地派出溫柔的神向她伸出手。而對于高馨來說，這點小小的錢，不過是讓對方成為消遣玩物的邀請函。

她大概也不會想到，就這點小小的錢，居然能買通一個人的靈魂。

日複一日，幻想一點點破滅。趙其也終于明白自己在對方心裡的位置，明白自己的角色：她不過是滿足高馨優越感的一個工具罷了。

對高馨，她由感激演變成了厭惡，由厭惡再生出恨，由恨最終變成憐憫。

再後來，她一步步走來，恐懼也随着俱散，見識了對方的癫狂，得知了她的家事，倒也對橫在兩人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釋懷了。

一粒好種子，生于病壤之中，長得再好，根都是爛的，莖都是空心的，它需要不斷向外界汲取營養保持生機，不然它就會枯萎，會醜陋地死去。

得知這一切行為背後的動機後，她心理平衡了，這是人性難以克服的惡，也是她縱容自己的幸災樂禍。

但人，論迹不論心，可悲不是作踐無辜者的人生的借口。高馨施予别人的傷害，是鐵打不變的現實。

報應遲早會來。

此刻的高馨，精巧的編發變得淩亂，混亂中不知被誰扯壞的。右臉頰處掌印粉紅，在白嫩的臉上格外顯眼。

她緊緊地盯着床邊的趙其，瞳孔縮成不符常規的大小，眼白多得要溢出來，後槽牙磨擦得咯吱響，呼吸聲深重。

腿邊是被摔在地上的眉刀，沾着血。

董怡不顧着拍攝和偷樂了，她掐着腰站在坐在地上的高馨旁邊，後怕還殘留在臉上，意識到沾了多麻煩的事後，她開始嫌惡地望着屋裡的人。

特别是這個剛才掏出眉刀，沖着趙其的脖子就劃的人。

簡直是瘋了。

幸好她攔得及時，不然真鬧出人命來，整個屋裡的人都别想再有好日子過了。

其他的人守在周圍，個個神情也沒比董怡好到哪去，都蓄勢待發，緊繃着神經不敢說話，生怕高馨腦子再一熱，把趙其整出個什麼事來。

那兩個當然不怕事，她們畢竟隻是借着高馨的威風裝逼的普通人而已，要說抗事能力，幾乎沒有。

當然，她們本來以為今天把趙其整過來，跟以往的玩弄沒有什麼區别。誰知道趙其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這麼跟高馨說話，淨往痛處直戳。她們也更沒有想到，高馨已經瘋魔至此。

趙其倚着床杆，頭發亂得遮了一半的臉，這張臉此刻已經快沒幾處好地方：淤青，幹涸的褐色血迹在臉上的流向各異，掌印，像幅油彩畫。校服下遮擋之處估計也添了不少印記，她渾身都很疼。

但是她太暢快了，和高馨共處一個空間的每一次，都沒有這次這麼痛快，挨的每一下打，肌膚相撞間的響聲炸開在她耳畔，心髒狂跳，狂奮的熱流一股股湧向心頭。

她甚至覺得痛都快成了享受，尤其是看見高馨抓狂發瘋失了理智的模樣，更是覺得這些傷口都麻木了，還覺得暖洋洋的，整個人快飄飄然了。

要是閉上眼就這麼倒去，回歸一個人最原始的，在羊水裡的溫濕的安全感，失去思想，失去記憶，失去感知……也挺好。

于是她舒适地笑出來，不屑地笑，譏諷地笑，亦或者欣慰地笑，每一幀畫面都在逼瘋高馨。

亂了，亂了，一切都亂了！

怎麼可以有這麼卑劣的一個人敢去質疑她，一個人面對一屋子的人，挨打挨成那樣，為什麼還不求饒？為什麼一聲也不哭叫？！為什麼還敢還手？！為什麼還笑得出來？？！

這兩年間一直被她踩在腳下踐踏，捏在手心裡玩弄的人，什麼時候長出爪牙敢伸向自己的？這樣一個幾杆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人，憑什麼能夠看透她，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把她的傷口揭開得這麼徹底？

她簡直想殺了她，撕裂她那張讓她暴怒又羞惱的嘴。

趙其閉上嘴，深吸口氣，喘息稍微平穩了些。脖頸處的刀口很淺，随着她的呼吸的起伏，幾條小血蛇也鑽出頭來。

她閉了閉眼，再擡眸，這份平靜把高馨襯得格外扭曲。

“打夠了嗎？”

一句話，冰冷的，沒有一點情緒。

高馨咬着牙，硬扯出一絲嚣張的笑來：“想求饒是嗎？”

趙其隻勾了下嘴角。

高馨當沒看見，到這個時刻，她的傲氣隻能昧着良心曲解别人的意思，隻能繼續掩飾自己的瀕臨崩潰。

“要我放過你可以，想從這個屋子裡走出去的話……”

“給我跪下，說，你錯了。我就原諒你。”

話音剛落，對面的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趙其搖搖頭，望着驚愕的她：“該祈求原諒的是你，高馨。”

高馨身闆瞬間直起來，像是聽見了什麼鬼話，看一圈屋裡的人尋找認同，冷笑一聲：“我求你媽啊求？我求你這賤人的原諒？你他媽當自己是誰啊你？忘恩負義的東西！我以前對你不好嗎？全班都知道我的心思，你就非得去賣這個騷！處處和我作對，你是什麼好東西啊？你配嗎？”

她上前一步撲過來，雙手緊抓趙其的衣領，用力搖晃起來：“我哪裡不比你強？你在我面前不配站着，你就該跪着！你别露出這幅表情！你以前的樣子呢？你以前的可憐樣呢？你求我啊！你哭啊！操你媽的！”

肩胛骨一聲聲撞在床杆上，内髒仿佛要被震得咳出來。視線裡唯有高馨那雙充血的眼睛，好像下一秒就會爆裂在她面前，腥臭血液飛濺。

趙其一言不發，就這麼緊緊盯着她，看透她暴怒下的美麗眼眸，其實盡是恐懼。

“你他媽的行了啊！”

董怡沒了好語氣，伸手來拽高馨，後者扭動着肩膀掙紮幾下沒成，猛地朝後面掄起了胳膊：“滾！”

被打了一拳的董怡後退幾步，又驚又怒：“你他媽有病是不是？瘋了是不是？行，你弄死她吧，大家都撤出去，别他媽濺我們一身血，傻逼。”

“瘋子。”

說完，她暴力踹開門，頭也不回地出了屋，走廊的腳步聲越來越小，打火機的聲音響了後，徹底安靜了。

屋裡剩下的人互相對視着，趁門還沒自己關上，趕緊也走了。

趙其靜靜看着，也明顯地感覺到領口處的手抖得有多厲害，剛才還殘留的嚣張氣焰此刻徹底無了，嘴角抽搐幾下，轉而又狠狠瞪了過來。

“來。”

趙其挑着眉，伸出血迹遍布的手，輕點了兩下脖子。

“弄死我。”

高馨細眉驟縮，雙手用力一擡，把人從床邊處拉起來，臉幾乎貼在一起，聲音細微地抖：“你以為我不敢是不是？”

趙其瞪大了眼睛，一把扯住高馨的衣領，把脖子完好的一面伸過去，笑道：“來，用你的高貴殺死我，用你所謂的一套規則處決我。”

屋内空蕩蕩，趙其的聲音像幽靈飄蕩，鑽入耳中攥緊她的心髒。高馨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身後也覺得發冷，眼前突然幻燈般閃過許多人的面孔。

耳邊好像響起熟悉的聲音，好溫柔，是周書桐，他正望着她笑，眼裡盡是愛意。

她伸出手，想要摸摸他，可這幻像一瞬間就消散了，周圍的一切都冷暗下來，她的喘息劇烈，周書桐又那樣冷淡，甚至是厭惡地望着自己。

她看出來了，她從一開始就捕捉到了他眼裡的厭棄，就嗅到絕望的氣息，可她全部掐斷了所有的衍想。

周書桐的身影突然四散成碎片，高馨忙伸手去抓，耳邊徒然結實挨了一耳光，臉又麻又熱，她一擡頭，先看見豔紅的唇，然後是那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

她在這雙眼睛裡生活了十七年，被審判了十七年。她一直努力，甚至掙紮苦求，好像也沒從其中看見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