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維山遲鈍地點點頭:“我明白,沒關系的。兇手……說什麼了沒有?”
“他……認罪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說。”
話音落地,辦公室裡陷入長久的沉默。馬維山渾濁的眼珠緩慢地轉動,最終又落回應泊身上,一如生鏽的齒輪終于卡進凹槽。他的喉結上下滾動數次,仿佛是繃緊的弦,終于不堪重負斷裂,從中終于擠出破碎的、凄厲的嗚咽。
他突然崩潰了。
“十七年,六千二百多天,我進去的時候,我閨女才……才這麼高,一轉眼過去,她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了……”渾濁的淚夾在眼角的皺紋裡,馬維山每說出一個字,牙齒就撞出咯咯的響動,“我現在想多陪陪她,可是她已經不需要我了……”
應泊又倒了杯熱水給他,水面映照出馬維山蹙在一起的五官。馬維山抓起水杯猛灌,水流順着皲裂的嘴角淌進衣領,在胸口洇出一道深色的痕迹。因為喝得太急,他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人蜷成蝦米,脊梁骨隔着衣服布料凸起猙獰的棱角。
“她小時候寫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她說‘我的爸爸是英雄’,現在她說我是廢物,是拖油瓶……”馬維山枯爪般的手抓住應泊的小臂,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應檢你知道監獄最可怕的是什麼嗎?不是勞動,也不是挨打,是每次放風的時候看見天上的飛機雲,我都會想,我女兒……我女兒是不是也在看着同一片天空想爸爸。”
路從辜遞紙巾的手僵在半空,他發現馬維山失禁了,尿液順着沙發腿流下,在地毯上蜿蜒成河。應泊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怔,而後解下圍巾,輕輕蓋住那灘水漬。
“對不起!對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控制不住啊……”馬維山哭嚎着,用力拍打自己的雙腿,“他們在審訊室裡拼命打我,用警棍打,我不招就不許我上廁所,不許我睡覺,看守所裡的人聽說我是強/奸犯,也合夥欺負我,我真的怕了,我真的怕了!”
餘音碎在聲音劈裂的恸哭裡。應泊不忍再看,側過臉去,香爐上的線香已經燃了一半,佛龛裡的鎏金佛像凝望着這一切,卻無言也無動。
“對不起。”應泊合眼呢喃。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道歉,或許隻是為生而為人的苦難贖罪罷了。
離開靖和時天色已晚,應泊和路從辜護送着馬維山,前後腳進入電梯,電梯關門前一刻,應泊剛把消息發送出去:
“那個,我不小心把茶潑到你的地毯上了,會找人清洗幹淨的,不好意思。”
陳嘉朗沒有回。應泊把手機熄屏,對馬維山柔聲道:
“馬老師,我們送你回去吧?”
馬維山難為情地搖搖頭:“不用了,我現在這副樣子,不适合坐你們的車。而且,一去一回天就黑了,路也不好走,你們還是今早回去吧。”
“也好,那我送您到最近的公交車站,看您上了車我再走。”應泊用口型囑咐路從辜,“你先上車等我。”
雖然寫字樓門口就是公交車站,但能把馬維山送回家的公交車卻不多,應泊陪着等了半個小時才等來一輛。等馬維山顫巍巍地上了車,陳嘉朗才悠悠地回了消息:“辦公室裡有監控,高清的。”
應泊大惑不解:“你自己的辦公室為什麼要安裝監控?”
“錢多,樂意。”
應泊不打算再跟他拌嘴,退出聊天界面,通知欄卻又跳出新的消息:
“放心吧,你就是捅我一刀,我都不可能讓你掏醫藥費的。”
不可理喻,應泊關上手機,轉身往車位走。寫字樓的玻璃門外,路從辜拎着兩杯咖啡,正對着便利店櫥窗整理衣領。路燈暖黃的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地上,像把永不彎曲的尺。
應泊把手揣進口袋裡,迎着寒風,走向那團溫暖的光。
他在路從辜面前站定,但兩人之間保持着一段距離。路從辜并沒有轉頭看他,而是直接開口:
“你和他……”
“研究生同學。”應泊搶答得速度太快,他自己也覺得心虛。路從辜把其中一杯咖啡遞給他,聲音聽不出情緒起伏:“我是問現在的關系。”
“朋友而已。”
“嗯,我們也是朋友。”路從辜似笑非笑。應泊後脊滲出薄薄的一層冷汗,他倏地想起,剛入職沒多久,他背着醉成一灘爛泥的陳嘉朗回家時,那雙桃花眼裡也盛着同樣的情緒:
“應泊,你不覺得我們是同類嗎?”
“他很在乎你。”路從辜出言打斷他的思緒。
“因為……四千塊錢。”應泊擡手扶着額頭,“他唯一的親人病重垂危時,我把身上僅存的四千塊錢都借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