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沈穆在蘭生的攙扶下踉踉跄跄的走出刑部大牢的時候，顧晦已經窩在馬車一角睡着了。

很淡很淡的血腥氣，還有藥香在狹小的車廂空間内蔓延。

沈穆嗅到了血腥氣，原本就蒼白的臉更加失了血色，他燒得昏沉，好歹攢了點力氣，輕輕解開了顧晦的衣襟。

……

觸目驚心的鞭痕在蒼白的皮膚下顯得更加猙獰，沈穆倒吸一口涼氣，感覺方才聽了華榕那一番荒唐話後強壓下的怒火蹭得蹿到了頭頂。

顧晦醒了，在沈穆肩膀上蹭蹭。

他知道瞞不過沈穆，挨了打之後，從不曾有過的他認為專屬于小孩子才可以有的委屈讓他下意識指揮着淩宇淩淼，把他帶到了沈穆的馬車裡。

但現在，他好像有點後悔。

因為他聽見沈穆的心跳快得吓人，聲音也在抖。

“你……”沈穆心口很突兀地一陣劇痛，胸腔裡有一股氣吐不出來，連手都在顫抖。

但他仍舊輕輕環着顧晦。

沈穆穩住聲線：“你，疼不疼？”

顧晦感覺到不對勁，想要擡頭看看沈穆，卻被一隻冰冷的手遮住了眼睛。

“你肯定很疼……”沈穆喃喃道，“是因為那本賬本？肯定是……是誰打的你？”

顧晦難得的感覺到了一點害怕。

“老師，你怎麼了？”顧晦努力扒拉着沈穆的手，可沈穆很堅決，他又不敢用力，怕傷了他，幹脆大喊道：“蘭生姐姐！蘭生姐姐！快進來！”

下一秒，沈穆倒了下去，像是秋日裡開盡了的花，輕飄飄地被顧晦接在手心。

·

出了一趟門，結果送回來一個病得昏沉、一個受了重傷——紅袖焦頭爛額地一通安排，後腳還要安撫哭哭啼啼的香芸，恨不得一頭撞暈了過去諸事不管。

好在柳絮柳枝得力，又有蘭生在外幫忙支應着請太醫來，紅袖這才定了心神，專心看護好自家公子。

顧晦脫了衣服，徐太醫正給他清理創口敷上藥膏，這藥膏療效甚好，不留疤，就是疼得厲害。徐太醫還怕二皇子年紀小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蘸着塗，沒敢一下弄太多，誰知道這位二皇子吭都沒吭一聲，眼睛直往床榻那邊看。

徐太醫不由笑道：“殿下很是關心沈先生。”

顧晦：“老師對我很好。”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老師是很好的人。”

徐太醫看了一眼這位二皇子，若有所思地點頭：“确實，像沈先生這般的人，世間少有。”

沈先生這樣的神仙人物，簡直挑不出一點毛病。

“沈先生身體太弱，這段時日都沒有好好補養起來，又勞心費神，郁結于心，這才會連綿低熱。”徐太醫頭疼道，“殿下平時可以多勸着些，畢竟身體是自己的，不上心是萬萬不能的。”

顧晦擰着眉頭：“他總是很操心。”

徐太醫大為贊同。

就說華榕一案，外頭議論的，加上朝堂、權貴們傳出來的風聲，此案根本沒有翻盤的機會，判無可判，獨獨沈先生不顧流言收留了犯官的家眷，還為他奔忙，甚至進了大獄看他。

徐太醫搖搖頭，旁人遇上這事是避之不及，他倒好，還主動迎上去。

顧晦趴在軟榻上，臉上一片糾結，他十分懊悔今日的一時任性。

他就不該受了傷之後跑去找沈穆的，賺他心軟要他心疼有許多法子，幹嘛帶着一身傷讓他受了驚吓？

顧晦上好藥之後走近了床榻，紅袖讓出位置，端着水盆出去了。

沈穆燒得臉頰泛着粉粉的紅，嘴唇卻蒼白，秀麗的長眉輕輕皺着，他難受得緊，可能是鼻子有點塞，喘不過來氣，微微張開唇呼吸。

顧晦彎不下腰，索性坐在腳踏上，支着頭看他。

這段時間沈穆總是很喜歡皺眉，那個什麼章煥來過之後，沈穆的眉頭好像就沒有松開過，也很少笑了。

他應該是很愛笑的人，一說話就會自覺不自覺的帶上笑意——盡管那笑很多時候是浮于表面的，但顧晦還是很喜歡看見沈穆對他微微笑着說話。

他今天見了華榕，華榕說了什麼呢？把沈穆刺激得臉色難看，蘭生也少見的冷了臉。

顧晦抓住沈穆收攏好用發帶綁好放在一邊的長發，磨磨蹭蹭地往前挪了一點。

柳枝拎着食盒抱着小貓進了房門，紅袖正迎上去，兩人相攜而來的時候，正巧看見顧晦的動作。

小貓跳下地三兩步竄上了床榻，安靜蹲坐在枕頭邊。

柳枝的膽子還是有點小，她扯扯紅袖的袖子小聲嘀咕：“姐姐，二皇子與沈先生感情真好，尤其是二皇子，一開始的時候冷冰冰的，沒想到現在這樣黏着先生。”

紅袖笑道：“公子變了很多，二皇子也不是不懂事的。”

顧晦裝作沒聽見紅袖柳枝的聲音，眼睛仍是眨都不眨得盯着沈穆看。

他當然要黏着沈穆。

他又不是傻子，沈穆這般好，他絕不會讓給别人。

想到這裡，顧晦又難忍地皺起了眉頭。

他帶着淩宇淩淼出宮的時候，聽淩宇說皇後對沈穆有收攬之意。

雖然他早已先下手為強地拜了沈穆為師，但是……

沈穆輕輕哼了一聲：“……水，咳咳，水……”

顧晦不顧背上的傷一下站了起來，紅袖吓了一大跳，趕緊伸手扶着他緩緩坐下，顧晦受傷已經是家常便飯，乍一下被人這樣扶着，自己居然還愣了一下。

但現在要緊的是喂沈穆喝水。

紅袖端着水杯過來的時候就看着顧晦不老實的又站起來想要動手去扶沈穆，一時顧不得什麼，瞪了他一眼，顧晦沒看懂，繼續自己的動作，再次被紅袖擡手摁下。

“我們這裡這麼多人呢，哪裡就勞動起你一個身上有傷的了？”

紅袖絮絮叨叨，手下麻利。她伺候沈穆慣了，雖是大丫鬟，但也是幹過活的，手勁很大，一手扶着沈穆的肩，一手撐着他的背，一下就把人托了起來。柳枝捧着杯子，雖然不太熟練，但沈穆渴得緊了，自己就會去找水。

顧晦看着沈穆像小貓一樣去夠杯子裡的水，絲絲縷縷的笑意蔓延而出。

沈穆喝夠了水，人也醒了。

頭還是暈得厲害，沈穆用力晃了一下才勉強清醒。他微微睜着眼睛往四周掃視一圈，一眼沒看見顧晦，頓時深深皺眉：“二皇子，咳咳，在哪裡？”

“在這裡。”顧晦從柳枝身後走了出來，他剛才的位置正好在沈穆的視覺盲區。

沈穆伸手，顧晦乖順地走到沈穆床下的腳踏上坐下，然後握住沈穆的手蹭蹭：“老師，我……嗷！”

原來是沈穆立刻抽出了手，還沒等顧晦反應過來手心一空，待他迷茫擡頭的時候，沈穆陡然賞了他一個“闆栗”。

顧晦捂着額頭慘兮兮的喊痛。

沈穆氣笑，他根本就沒用力——這熊孩子，就知道這般作怪！

011：大反派超會的！

紅袖柳枝都驚了，尤其是紅袖，她正扶着沈穆，明顯能聽見公子的喘息聲很重，也能感覺到他身上又出了一層汗，知道公子是生氣了，連忙勸道：“公子息怒！二皇子，快！快跟公子認錯！”

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但非常識時務的顧晦利落道：“我錯了！”

沈穆深吸一口氣，他頭暈得要命，但精神卻反常的很好：“錯哪了？”

顧晦：“……啊？”

不是，他真不知道啊！

天曉得為什麼沈穆每次說這三個字的時候顧晦就跟舌頭打結了一般什麼都說不出來，背後還要陰風陣陣，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油然而生。

顧晦絞盡腦汁，仍舊想不出來，被紅袖拉着到了外面戰戰兢兢地喝粥。

他偷偷透過屏風的間隙往裡看，沈穆靠在柔軟的迎枕上，也在喝粥，隻是喝得艱難，一口粥慢吞吞的分了三次才吃下，看得人揪心。

顧晦三口兩口吞掉了粥，然後溜出了房門。

紅袖看到顧晦出去之後才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