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疊起,霧氣彌漫、山木掩映之間,山頂的一座亭子裡,有一白發老者和一俊采青年正在對弈。
徐斯言默歎一口氣,将手中白子放下。
棋盤之中,黑子已然成一黑色巨龍,橫追堵截,氣勢兇猛,将白子打得七零八落,再無生機可言。
徐斯言一拱手:“弟子愚鈍,終不如沈師弟。”
秦汝平揮揮手,撫着白色胡須,臉上似有些微傷神。
他本是與斯言對弈的,隻是突然間想起了小弟子臨走前留下的一盤棋局,來了興緻,便複原了原有的樣子,想嘗試着破解。
無奈他們師徒二人琢磨了許久,仍不知下一步棋該如何走,才能走活全盤棋局,起死回生。
又或許……沈穆才是那一步活棋。
可他性子良善,最是單純,原是最不該讓他涉足權力争鬥之中。
秦汝平不知不覺又歎了一口氣,偏偏這孩子心氣高,責任心又重,又讓他聽見了那番話……若非如此,他早便推翻之前的所有安排,甯可花費又一個十年、二十年,也要将小弟子留在青梧山,這一處最适合他的桃花源裡。
“老師,師弟聰慧,再如何都好,他都能保全自己,老師放心便是。”
“放心?”秦汝平苦笑着搖頭,指尖的棋子啪嗒掉落在青玉棋罐裡,“他才回去不到半年,就身中劇毒險些喪命……這孩子性子良善,縱是聰慧又如何?有多少人盯着他,圖謀他,數不清了。”
徐斯言默默無言,良久,他看向京城所在的方向,眼中沉痛。
師弟,若非不得已,他們本該……
【刑部大牢】
沈穆還是第一回進到古代的大牢。
大牢裡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環境惡劣,剛一進來,沈穆就被悶了一身熱汗,應該是牢中不太通風,所以味道就比較重一些,蘭生适時遞上了一塊特意熏過重香的帕子,沈穆謝過。
沈穆忍住喉中的反胃,隻埋頭往前走。
他的身體各處疲軟的厲害,就是現在,也還在纏纏綿綿地發着低燒——但時間不等人,沈穆還是堅持來了。
多日未見,華榕臉上蓄了挺長的胡須,周身落拓,但好歹保持着最基本的整潔。
隻是再整潔都好,在大牢裡待了那麼些日子,精神是可見明顯的虛弱。
沈穆左右看了看,地面上幹淨,也不糾結,一掀衣擺便席地而坐。
“華大人,一切安好?”
華榕略微擡頭,就看見當時僅見一面便自慚形愧的人,不由艱難地端正跪坐着,拱手行禮。
“勞你挂心了……”華榕稍有遲疑,沈穆知道他想問什麼,便從袖袋裡掏出一枚香囊遞給他。
“華夫人和貴千金一切都好。”
華榕把香囊緊緊握住,放在胸前,一低頭,豆大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打濕了他眼前的一小片地方。
“我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沈穆按了按眉心,竭力保持思路清晰,“長話短說,我想知道華大人下一步路想怎麼走。”
華榕沉默了很久,一開口隻是苦笑:“沒有下一步。”
011嗷嗚一聲:什麼?!
沈穆摸摸小貓弓起的腰,讓它冷靜。
“華大人,世人多求生,你是要求死嗎?”沈穆按住突突跳動的眉心,勉力保持語調的平和,“華夫人和年年,都在等你回家。你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也不在意她們母女嗎?”
“我已經和離了,香芸母女與我再無關系,”華榕僵着身體,一字一頓,“都是我的錯,但我已經,和離了,香芸不識幾個字,年年還小……老家仍有族中所分的幾畝薄田,足夠她們離開京城,回到老家安穩度日了。”
沈穆靜靜地看着他:“你覺得有可能不牽扯到她們嗎?”
“自然,”華榕語調裡竟然是肯定,“我雖為馬前卒沖鋒在前,但到底不是不為她們考慮的。”
馬前卒?
沈穆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浮出水面了。
獄卒不耐煩地走過來拍了兩下欄杆,蘭生又掏出了一枚銀錠子。
沈穆沒有再浪費時間,他問出了他最想問的問題。
“華大人,有一事,我想請你言明。”
華榕颔首答應——他其實沒有什麼底氣拒絕沈穆,拒絕這個……将來必定會有大作為的青年。
長江後浪推前浪,他這個後浪,就是要為眼前人鋪路的。
命該如此,他認了。
隻是在午夜夢回之際,他總會心緒難平。
“作為大盛建國以來的巨貪,華大人,”他似乎覺得很是荒誕又可笑,明亮的眸子裡不再是平常的溫和清潤,含了三分鋒利和探究,“何以家中竟然一貧如洗,所剩隻餘幾枚銅闆?”
華榕看着天窗外陰冷的天空,反問:“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何會選擇把那本賬簿給你。”
沈穆一曬:“我問了你就會說嗎?既然不會說,那倒不如問點我感興趣的東西。”
華榕明顯被噎住了。
沈穆很有耐心地等他回答。
意識空間裡的011攤成貓餅:穆穆~壹壹搞不清楚~
小貓貓雖然待在意識空間裡跟着沈穆的視角全程參與這件事,但它并不明白現如今事情發展成了什麼樣子,暈乎乎的,穆穆也不明說什麼,它是真的很好奇。
沈穆安撫:我現在隻是隐隐感覺到什麼,有猜想,但那猜想不一定對。
011喵嗚一聲,尾巴甩了一下。
“我曾有幸,去過鹿鳴書院聽過一場清談會。”華榕似乎陷入了回憶,眼睛發亮,“沈先生當時尚未及冠,就能言談自如,字字在理,在下折服。”
沈穆和011面面相觑。
沈穆無語:果然是一個崇尚風度的時代。
011:看臉?
沈穆:……
沈穆輕咳一聲,感覺臉上的溫度似乎更高了一點。
“沈先生說,願堅守心中之道,落子無悔。”華榕似是遺憾,“當時隻覺沈先生是個決斷之人,我在後來遇到困難的時候,才明白沈先生這句話的意思。”
“沒權沒勢的時候,真是苦啊。”華榕無意識劃拉着身旁的雜草,“從前我娘為了讓我上學堂,又是求人,又是送禮物,這才好不容易見到了學堂的先生,師娘看中了我娘唯一的陪嫁,一支玉簪,要了去,後來,我才可以讀書。”
“可是富貴之家的孩子,不學無術,調皮搗蛋,卻能夠輕松入學,得到老師的時時關照。”
“後來我中了榜眼,可是娘已經死了,被大水沖走的,連屍身都找不回來。”
沈穆安靜坐着,這個時候,隻需要做一個好的聽衆就夠了。
華榕低頭抹了一下眼睛,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會這般滔滔不絕地說起往事。
可能是沈穆這個人光是坐在那裡,就會讓人不自覺把心神都放松下來,忍不住對他傾訴。
沈穆似有所感:”子欲養而親不待,是非常、非常讓人難過又無能為力的,華大人節哀。”
“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很大的遺憾,很大的痛苦,但這還能勉強忍受。可是有一點,忍受不了。”
華榕眼前昏暗,鼻間似乎又嗅到了鐵鏽和洪水混雜的腐臭氣味。
“很多百姓,死在我的面前,我受不了,但又沒辦法。”他擡起雙手,虛空中像是抱着什麼東西,但實際上,他手上什麼都沒有,隻有兩個沉甸甸的鐵環墜着他的腕。
“修水庫真難,修水庫要征地,百姓們雖然信我,但他們祖祖輩輩都居于此,怎麼可能會因為我的一句話就離開?”
“我拿了很多不該拿的錢,一一補給老百姓們,又一個一個上門勸說。一開始,他們見着我就跑,大門怎麼都敲不開,我站在門外,說得嘴巴都要爛了,他們都不肯開門,還是一個族長可憐我,他聽了我的話,覺得有道理,事情才有了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