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水庫、修堤壩,”華榕雙臂揮舞着,眉飛色舞,舉止極為潇灑,“我幾乎睡在工地,幾百人,上千人都随我調動,但是我一點兒都不累,每天都很有力氣。”
沈穆含笑着點頭,眼神鼓勵。
就這樣,華榕絮絮叨叨的說着他的治水計劃,沈穆靜靜聽着,時不時附和兩句,氣氛和諧,直到沈穆突然問道:“你治好了水,修好了堤壩、水庫,搬遷的百姓們安居樂業。”
“結果這樣好,你也憑此政績升了京官,為何還不收手?”
華榕突然打了一個冷顫,眼神變得清明。
像是在找補一般:“當然是因為我窮怕了。”
沈穆擰了一下眉。
華榕不敢直視沈穆的眼,心虛地看向一邊:“其實我覺得,我當官還是當得很好的,貪污歸貪污,我拿了權貴的錢去修水庫,建堤壩,百姓還是得到了好處的。再看現在,我給你的那本賬本,隻待你交到陛下面前,朝中的蠹蟲就可以一清,還一個清明朝堂。”
“該享的權勢我享過了,該下的苦功我也都下過了,該盡的責盡過了,”
他拱手拜謝沈穆,目光堅定有神:“我此生再無他願,想做的事都已經了了,俯仰可謂不愧于己。”
轉變得很生硬,很别扭,沈穆思纣道,像是……像是在安慰我一樣。
好像在推着我走,叫我不要為他費心思?
沈穆蜷了一下手指,沒忍住按了按之前放血後已經好了的傷疤。
他在隐瞞什麼?說出這番既可憐又可惡的話,
“是嗎?”沈穆垂眸,擡手掃了一下衣擺上的幹枯雜草,“你手下做了兩筆不同的賬,一本是記錄詳實的受賄賬本,一本是贓款用于何事的賬目,你既然覺得不愧于己,又為什麼做下這兩筆賬,而那些受賄的賬本字字力透紙背,封頁發黃褶皺?”
不等華榕開口,沈穆沉聲道:“華榕,你太自傲了。”
華榕瞪大了眼睛。
沈穆一拂袖:“解決問題的方法有很多,可你偏偏選擇了最糟糕的法子。”
“做下兩本完全不同的賬本,用權貴的錢去救扶百姓,”沈穆拍了兩下手掌,嘴角嘲諷一般的勾起,“此舉感天動地,真不愧為華大人!”
話音一轉。
“‘不愧于己’?華榕,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很自滿,很得意吧?”沈穆身子微微前傾,“天底下的官做到你這份上,也是開了眼了!”
華榕臉色紫漲:“我沒有!”
“怎麼沒有?!”沈穆嗤笑一聲,“要是人人都像你這般做官,天下早已大亂。”
沈穆:“隻有貪污才能為百姓做事?隻有屈服于權貴腳下,才能完成你心中的治水大業?!”
“荒唐!你道曆代的能臣都像你一般嗎?他們就不曾遇見過如你一般的困境嗎?怎得不見他們自甘堕落?”
華榕嚯然起身,他背上有傷,隻能弓着背狼狽地逼近,卻又在看見沈穆清澈的眼睛時氣勢陡然削弱,猛然恢複了冷靜。
他強撐着:“你胡說!我一生為陛下效力,為百姓盡心,當然不愧于己!”
……差一點……差一點就說出口了。
但是,華榕終于不得不承認,他就是無能——無能之人才用了這等見不得光的法子,美其名曰“形勢逼人”。
失敗了——沈穆咬了一下舌尖。
兩人一時沉默。
華榕低頭看着自己滿是髒污的手。
這個青年,很可怕。
看似所說都是些不相幹的事,實則觀察細微,一步步攻破人的心理防線,繞着彎子達成目的。
沈穆眸光閃動,臉上糾結之色盡顯。
011蹭了一下沈穆的手:“穆穆你怎麼了?”
沈穆搖搖頭。
華榕現在還不知道他所督造的堤壩已被暴雨洪水沖毀……沈穆很清楚,若是把這個消息告知他,定能輕而易舉攻破他的心理防線,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可他來到這裡之後再次接觸華榕才知道,華榕此人,偏執到了一個怎樣的地步。
在來之前,沈穆隻覺得華榕是個挺勵志但有争議的官員,但現在,他不這麼認為了。
少年艱難,失去雙親。為了治水,風光無限,擁有着大好将來的青年榜眼毅然請求外放,卻迎頭潑了一盆冷水,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之後,終于明白官場的無情險惡,權貴的狼狽為奸。
遭受着極深的壓迫之後,唯一能夠支撐着他走下來的,唯有他初心的信念。
所以他可以不顧惜自己的性命,不顧惜自己的家人,悶着頭往前沖。
甚至于此刻,面對着朝堂風向一邊倒、注定的死局,談及他治水的那一段回憶時,眼底還是閃着光的。
這個人很複雜。
沈穆啞然,他來這裡是為了搞清楚是誰在後面打他的主意,并不是想把人逼死。
蘭生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了牢獄外。
她聽見了華榕的話,身為女子,登時為可憐的香芸母女報起了不平,并且……她眼珠一轉——“哼,說的什麼冠冕堂皇的惡心話?沒有半點羞愧之意嗎?我倒要替香芸母女道個不平!”
“為夫,你不顧夫妻情意,隻想着為自己博一個好的官聲,大禍臨頭了,你倒是想起身後的妻女了,說和離就和離,你可曾問過香芸的意思?”
“為父,你也不曾為年年考慮過——香芸年紀還輕,日後改嫁倒也不難,但是年年呢?你若背着罵名死了,她就是妥妥的罪臣之女,你與香芸母女脫了關系,但年年仍是你的女兒,清白人家的好男兒,誰敢娶她?以後長大了,隻好落了發做姑子去,草草一生,嗚呼哀哉!”
蘭生冷哼:“說什麼為國為民,你若是真心想做個純臣,也可以,那你娶什麼妻、生什麼孩子?”
華榕噔噔噔倒退幾步,終于撕心裂肺地哭喊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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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嗯呃!”
顧晦硬生生受了背上十鞭,抖着手,把齒間緊咬的木棍抽出來,甩手丢掉。
淩宇眼見閣主丢了鞭子,馬上奔上前去給顧晦披上外衣。
“快認錯,快呀!”
顧晦呸掉嘴裡齒龈因為過于用力滲出的血珠,用手背抹掉血沫,擡眼,如同一頭還未長成,但已然長出利齒的小狼。
他冷笑一聲,偏頭看淩宇:“我沒錯,認什麼?”
風雨閣想要那本賬本。
應該說,是皇後想要。
她想要的東西,他偏不給,更何況沈穆不許。
淩宇心驚膽顫,恨不得用刀柄抽這小子一頓!
那賬本,還有那個沈穆,哪裡比得上自己這條小命重要?!
是塊硬骨頭。
段恕指尖輕輕劃過手背上戴好的尖刺。
真奇怪,段恕看着跪倒在自己腳下痛得連喘氣都不敢大力的顧晦,心中居然一點快意都沒有。
是因為眼前的顧晦,同十多年前那個同樣跪倒在方沁雪腳下倉皇無助的自己,太像了嗎?
一點都不像。
因為當時的那個膽小鬼段恕,認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