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轅坐在搖椅上,身旁的小桌擺的正是沈穆那日帶來的青梅酒。
水榭下錦鯉盤桓,水榭上,京城中聲名鵲起的戲班演的是當家絕活牡丹亭。
沈轅自斟自飲,他捏着白玉杯嗅了嗅,覺得氣味不太對,但還是秉着對沈穆的信任皺着眉頭喝了一口。
然後猛地一抖。
何旭手裡拿着一封請柬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了這一幕,畢竟從背後看去,沈丞相這副模樣頗有仙人之風,潇灑自在,可惜他剛繞到前面去,就瞧見了沈轅被酸得面目猙獰的樣子,濾鏡完全破碎。
“嘶——沒學到若宣半點好手藝。”
若宣可是釀酒的行家。沈轅接過何旭遞過來的手帕擦嘴,之後居然搖頭失笑,似帶追憶。
自若宣去後,他便不再飲酒,要不是沈穆送來了這酒,他可不會破戒。
轉念一想,沈轅笑罵道:“臭小子,怕不是故意的!”
何旭摸不着頭腦,也不敢随便接話,便把手中的請柬遞上前。
沈轅翻開一看,原來十日後就是兩位,不,三位皇子的生辰,皇家要舉辦生辰宴,順便為災民募捐錢财。
沈轅若有所思,他好像忘記了什麼東西,是什麼來着?
何旭提醒道:“老爺,夫人……眼下還禁足在影月閣呢。”
沈轅恍然大悟,把手裡紅得刺眼的請柬丢在桌面上,也沒說話。何旭撓頭,他做了丞相府多年的管家了,這點見識還是有的,猶豫着說道:“老爺,夫人再不好,宮裡頭還有一位王貴妃在呢,王貴妃現在懷着身孕,前些時候領兵在外的王小将軍也回來了……”
沈轅翹着腳往後一靠,搖椅晃動,“你說的也對。”
何旭摸了摸袖子裡捂熱的錢袋,聽見沈轅口風松動,便繼續勸道:“老爺,那夫人的禁足,還有二少爺……”
“何旭,”沈轅老神在在,手指虛空一點他,不怒自威,“少打聽,你要是還想做這個管家,就要管好嘴。”
何旭讪讪地閉了嘴,然後悄悄退下了。
沈轅閉着眼,手掌還在一下一下地在大腿上打着節拍。
何旭說得也沒錯,但他一個小小管家,自然不清楚上頭幾位的心思。
王貴妃是有孕不假,但那孩子還沒生下來。别看陛下各種賞賜流水一般的送,可你瞧瞧皇後宮中缺了什麼嗎?
當年皇後因為跟随陛下四處征戰傷了身子,陛下頂着太後和前朝的壓力硬是八年都不曾選秀,直到皇後終于産下中宮嫡子,後宮才漸漸有了妃嫔。
哦,倒是忘了那位純妃。
說起純妃,也是個可憐人。
若非當年陛下巡視軍營醉酒,将軍妹妹意外闖入,那陛下,也算得上是專情了。
……
說回來,就算後宮中妃嫔漸多,可那又如何?為了保住皇後和孩子的地位,陛下空置了後宮整整五年,你看四公主、五公主與三位皇子的年齡差距,就可見一斑了。
皇後在陛下的心裡地位重要,再看現在的時勢……陛下這些年威壓甚隆,王貴妃這時候懷了孕,陛下名義上說為了一解貴妃思念親人之苦把王書樾召了回來,哼,沈轅冷笑,陛下對王家的态度,他可看得明白。
啧,宮裡要不太平了。
一曲戲終,沈轅撿起請柬,準備回書房,腳步卻又一頓,眉頭緊皺。
糟了,他怎麼忘了今日是處置華榕的日子!
穆兒這孩子,前幾日才剛醒,身體弱得很……沈轅敲敲眉心,頭一回覺得這孩子太像若宣了也不好,心性單純柔軟,害人害己。
一輛黑布油蓬馬車停在刑部大牢門口,獄卒匆匆走來,把一封信件送到沈穆手裡。
顧晦輕輕牽着沈穆的手腕,小心注意着沈穆的神情變化。
顧晦打從心底覺得,沈穆今日不該來。
沈穆原本就是個心思敏感容易多想的人,因為華榕的事,沈穆把自己的身體糟踐得不成樣子,心思郁郁,醒來之後也變得沉默寡言,更嚴重的是,顧晦發覺沈穆走神的時候越來越多。
他好像已經離這個世界很遠,明明他就身處于這個世界之中。
顧晦不懂,沈穆就算是來了也于事無補,皇帝不會突然開恩免了華榕的死刑,何苦來這一遭?
沈穆隻默默看着顧晦,眼睛裡像是含着水,又好像沒有。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說:“該送送他,就算他不知道,也是好的。”
于是顧晦隻能懸着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跟着過來,為了沈穆。
華榕背過身去,面着牆整理好自己的面容、發髻,艱難地把衣服也正好,随後轉身跪下,接下了這一生最後一道聖旨。
“華榕,不負君,不負百姓。”
唯負妻女。
楊辛揚手,小太監把毒酒、白绫和匕首跪呈于前。
華榕一一拂過這三樣物什,最終停留在酒壺,楊辛親自為這位“貪官”恭恭敬敬地斟下了一杯酒。
“華大人,奴才祖籍揚州,雖然身在京城,但父母留在揚州養老,這次水災幸免遇難,少不了當年那處堤壩的庇護。”
華榕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楊辛跪下給華榕磕了三個響頭:“華大人請放心,華夫人及千金,若是日後有需要奴才的地方,奴才定會盡力照拂一二,保她們無憂。”
華榕扶着楊辛起身,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臉上已經遍布淚水。
楊辛緩聲道:“沈先生向陛下請了旨意,會有人為華夫人及千金改換戶籍,陛下念着大人所做的一切,也會厚待大人的親屬。”
華榕哽在心口的郁氣消散。
罷了罷了,還有什麼不放心、不甘心的呢?
沈穆仁厚和善,還有這位楊公公……
華榕恍然,他的努力,還是沒有錯付的,是不是?
酒杯落下,華榕頹然倒地,楊辛蹲下身子,給華榕合上了眼睛。
沈穆展開信紙,粗糙信紙上的字力透紙背,是不同于寫信人當日表現出來的謹慎小心。
“先生當日獄中所言,如雷貫耳,心中不甘之意全消,隻餘悔恨。人生漫漫,踏錯一步,便是萬劫不複。”
“一生草草,潦倒不堪言說,幸得遇先生,歎生不逢時,不能早與先生相交,大憾。”
“千言萬語,牽系一事。在下慚愧,京中同僚若幹,不可托付,若可以,煩請先生看顧吾妻幼女,不勝感激。”
……
“願先生此後路途通達,喜至慶來,永永其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