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沒等凳子放穩就要跳下去，險些摔了，顧如珩單膝跪在車轅撐着沈穆的手臂，掌着他的腰，這才安穩讓人下了車。隻見他踉跄着走了幾步，扶着牆就嘔了出來。顧如珩緊随其後，展開披風包住人，一手撈住人細窄的腰身免得他跌下去，一面命淩宇趕緊去準備熱水和帕子。

顧如珩順着沈穆的後背，順手把滑落的頭發撈起來，清瘦的脊背劇烈起伏，顧如珩看了心驚，他輕輕叩着沈穆的背，開始懷疑徐太醫平日的說辭是不是有意遮掩了沈穆的病情，不，或許是沈穆命令徐太醫不對他說真話。

沈穆把晚上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最後吐得隻剩下酸水。

“唔——咳咳！”沈穆嘔到最後能嘗到血腥氣，一時倒痛快了，但肚腹依舊那麼疼。

“輕點輕點，老師，”顧如珩用力去揉止嘔的穴位，口中安撫，“對，稍微深呼吸兩下，然後緩緩吐氣，先忍忍，别太使勁兒。”

可沈穆的聲音一下比一下聽着叫人難受，他捂着胸口，疼得狠了，分不清是心口痛還是肚子痛。顧如珩急得冒汗，他努力地去順沈穆的胸腹，沈穆劇烈喘息着，眼尾紅了一大片，他擡眸濕漉漉地看着人，突然發力想推開顧如珩。

顧如珩愕然，抱着人的手慢慢放松了些，聲音卻越發地輕柔：“怎麼了？是不是我的手卡到肚子了？對不起對不起，我輕一點。”

“不，咳咳！不是，”沈穆聲音沙啞，“難聞，快走開。”

顧如珩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沈穆總是很容易戳中他心尖最柔軟的地方，叫他怎麼舍得放手？

“沒關系，不難聞，”顧如珩打着轉去揉懷中人的肚腹，“不疼了，很快就好。”

……

要命的嘔吐總算是歇了，顧如珩給人叩背，沈穆按着心口，還是覺得不舒服。

顧如珩撈起沈穆的膝彎把人抱了起來，放到車架上坐着，車子裡太悶，沈穆還沒緩過來，不肯進去，吹吹風倒好些。馬車停在背風處，也不怕風太大吹得人頭疼發冷。顧如珩忙裡忙外，先照顧着人漱了口，擰了溫熱的帕子給人擦臉，又把湯婆子灌好放在肚子上暖着，然後把人輕輕摟進懷裡揉肚子，聽他小聲地喘息。

剛才沈穆疼得身上冷汗一陣一陣的出，馬車車架上懸挂着燈籠，把他的臉照得極其清晰——隻見他額角的冷汗已經浸濕了鬓發，顯得眉目越發得黑，被酒氣蒸騰上來的紅已經完全褪去，變成了慣有的蒼白。

顧如珩抱着人，毛茸茸的貓貓頭拱着沈穆的手安慰他。沈穆半阖着眼休息了一會兒，虛弱地開口，讓叫宿雨過來。

淩宇跟宿雨站在一起，宿雨滿眼擔心，沈穆身上還有點不舒服，但已經緩過來了，他故意躲開顧如珩的眼神，開始指派任務。

如珩一向不喜歡他這樣，但是沈穆也沒辦法，有些東西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果不早作準備，随時都會出一些掌控之外的事。

與其措手不及，不如先下手為強。

“為了不讓人挑剔章煥與我利用職權不授官位于沈揚，彈劾吏部失職，我剛才暗裡揭了沈揚的底。”沈穆邊想邊說，“宿雨，你連夜去徐州，把我的話，和沈揚今晚上鬧出的事，都告訴父親，讓他起碼心裡要有數。”

他已經容忍了王氏和沈揚太久，他們既然能想出這樣的損招，那就要有承受他反擊的心理準備。

沈轅為相多年，樹敵不少，教子不嚴的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更何況沈揚涉及了人命官司，萬一這件事被政敵抓住從重處理，沈揚如何沈穆不管，但這個關頭，沈轅不能出岔子。

“還有，”沈穆從袖袋裡拿出自己的私印，“你到蘇州跑一趟，随便找一個百草藥房的掌櫃，把東西交給他就好，他都明白。”

“讓淩宇去吧。”顧如珩按揉着沈穆的肚腹，沈穆覺得肚子上暖暖的還挺舒服，把手搭在顧如珩的手上，顧如珩握了一下沈穆的指尖，引他看過來：“淩宇腳程快，而且這一路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阻攔，宿雨哥的身手差了一點。”

沈穆一想也是，點頭：“那宿雨，你把腰牌給淩宇。淩宇，這一次有勞你了，待你回來，你知道府裡的規矩，想要什麼去找紅袖就行。”

淩宇接過腰牌嘿嘿笑了一聲：“那就謝謝沈大人！”

“宿雨，你先我們回府，去我書房書架第二層，拿裡面标着‘沈’的信封，連夜送去杭州方大人處。”

顧如珩眸色晦暗，沈穆這是，要動手了。

今夜月光皎潔。

沈穆疼倒是不疼了，就是身上累，但馬車颠簸，他怕極了再嘔一次。顧如珩發覺他的猶豫，便上車扯了一件狐毛披風來。

那狐毛披風如雪一般潔白，竟連一絲雜毛也無。沈穆沒見過這披風，顧如珩給他把薄的披風解了放進馬車裡，換了這一件。

“這是前幾年圍獵的時候打的，攢了好久才攢了這一件，夜裡涼，我怕你覺着冷，特意帶上的。”顧如珩給沈穆帶上兜帽，狐毛雪白，越發襯得沈穆皮膚白皙，氣質高華無塵。

他低着頭打了個漂亮的結，然後轉身彎腰：“離府還有幾步路，我背着老師走吧。”

青年人高束的馬尾随着他的動作滑落下去放在胸前，早前精瘦的背部變得寬闊厚實，薄薄的錦衣勾勒出肌肉線條的走向，每一塊都潛藏着巨大的力量。

如珩，長大了。

沈穆恍然，如珩長得太快了，快到他居然沒有意識到，他就已經長成了很好的樣子。

顧如珩回頭眼神疑問，無聲催促着沈穆。沈穆抿唇一笑，雪白的兜帽下是一張精緻漂亮的臉，他這樣顯得很嬌很乖。

像是被嬌養的小公子，想把他捧在手心，放在心尖上呵護。

沈穆攀上顧如珩的肩，然後倦怠地趴在他的背上。

顧如珩給了他很多安全感，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時候。

聽見沈穆平穩的呼吸聲，顧如珩腳下的步子走得越發穩當，馬車嗒嗒地跟在兩個人身後，影子被無限拉長。

“如珩，你想離開京城嗎？”

“不想，”顧如珩奇怪他的想法，“為什麼這麼問。”

“京城是個很不自由的地方，”沈穆輕聲道，“京城之外的天地很廣闊，如珩，你應該多出去看看。”

顧如珩道：“我出任務的時候經常離京，并不覺得天地有多廣闊。老師，我更喜歡留在你的身邊。”

好男兒志在四方不錯，但顧如珩走過了天地，最讓他依戀的還是觀雪堂，那個沈穆在的地方。

沈穆把頭放在顧如珩的肩膀上：“那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呢？”

顧如珩呼吸一滞，他停了下來。

“你去哪兒，我跟着去哪兒。”

“小孩子心性。”沈穆摸摸他的臉，沒打算繼續說了，催促他走，“我困了，我們早些回府吧。”

顧如珩往前走了兩步，重複道：“老師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你在的地方，才是我心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