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生起了個大早。
那位遠道而來的徐先生帶來了幾瓶子止咳的藥來,那藥十分管用,這幾日沈穆咳疾好了一些,但蘭生想了想,光是吃藥也不好,沈先生胃口差了很多,便想炖個雪梨糖水給人嘗嘗,換換口味。
掀開廚房的布簾,不想宿雨竟也在裡面。
“早啊宿雨。”蘭生去一早送來的果筐裡挑選合适的雪梨,“诶,先生沒安排事要你做,你怎得起這般早?”
宿雨與蘭生接觸不多,聽見她問,臉不由紅了紅:“今日醒得早了一些,肚子餓了,想着先來找些東西吃再去練功。”
蘭生笑道:“真勤勉。這時候太早了,廚娘沒那麼快來,這樣吧,我現給你下個面條如何?我跟紅袖姐姐學過,賣相雖然一般,但味道肯定是過得去的。”
宿雨的臉更紅了,呐呐地說好,人也沒傻站着,去撿了些後頭劈好的柴回來生火去了,又接過蘭生手裡的活去洗刷一些炖盅碗碟。
天也冷了,蘭生是宮裡的女官,就是到了沈府,也是與紅袖平起平坐的管事侍女,沒做過什麼粗活,宿雨這樣一來很是省事。
蘭生看着宿雨被冷水凍得發紅的手臂,忍不住笑了笑,宿雨的頭更低了,不敢看人。
蘭生覺得好玩,長風和宿雨都是姜夫人留下來的管事的後代,服侍沈先生是一等一的忠心,做事穩當,有令必遵,從無違逆,不想私下卻一個比一個憨直嗎?
長風且不說,與紅袖成親前就是個“妻奴”,在外面多幹練的人,到了紅袖面前就是傻乎乎的隻知道笑,宿雨……瞧着挺拔又精明,對賬的時候眼睛一掃就能發覺不妥,現在看來,居然這般……羞澀嗎?
蘭生把雪梨削了皮去了芯,等鍋子裡的水開了之後加入了冰糖,過了沒一會兒,冰糖融化之後,再加入雪梨、紅棗、枸杞,再叫宿雨不要添柴了,要小火慢慢地炖。
宿雨看着蘭生熟練的揉面動作,站在一邊,有點無所适從的感覺。
他有點出神地看着地面,腦子裡想着二殿下問的話。
公子不讓把他生病的事傳回京城,回信也顯見地少了很多。可二殿下這些年來照顧公子可謂是無微不至,兩人關系又好,公子突然這樣冷淡下來,不止二殿下疑惑,連他們這些手下人也不明白。
二殿下與公子相處是很好的,甚至可以說是獨一份的好,兩人幾乎形影不離,再說公子一向不喜旁人近身,二殿下是唯一的例外——他們這些人看了,雖然心裡有時候覺得太過親密,但說實在的,有一個這樣貼心照顧公子的人,他們也很高興。
蘭生刻意在他面前晃了晃沾了面粉的手指,笑着問:“宿雨,想什麼呢這般出神?”
宿雨歎了一口氣,蘭生是從宮裡來的沒錯,但大家在一起共事了這麼些年,也算是熟悉了,便沒有瞞她,把心中所想悉數道出。
“其實也沒什麼,”蘭生安慰道,“沈先生總說二殿下過于黏人,許是希望二殿下能夠轉轉性子往外走,所以有意如此吧。”
“不過二人之間确實親密得過頭,”蘭生揶揄地擠擠眼睛,“真像做了夫妻一般,不,連夫妻也沒有這樣黏糊的。”
宿雨隻知蘭生穩重,這才與她吐露心事,不料她這般說,陡然嗆了一口,臉帶着脖子都紅了,咳得四處找水喝。
蘭生哈哈大笑,引了柳絮進來。
柳絮原是想做些開胃的糕點,這下三個人可算是湊巧了。
蘭生發面發多了,三個人倒是正正好,她把煮好的素面端出來,宿雨道了一聲謝,臉紅紅的開始吃。柳絮看着這兩人的互動,心下疑惑,推推蘭生的手。蘭生笑眯眯的,就是不說話,便也罷了。
三個人圍坐在一起,柳絮喝了一口面湯,這是昨日剩下的大骨頭湯,骨香濃郁,讓人大快朵頤。
“那位徐先生,長得真是好看,”柳絮贊歎道,“不過比咱們沈先生還是差了一些。”
蘭生點頭:“沈先生像是青竹,徐先生更像是松柏,兩個人的氣質好像,不過徐先生……”她碰了一下柳絮的手肘,“徐先生看沈先生的眼神不一般。”
柳絮猛點頭:“是吧!我就說嘛,那股子關心的勁頭遠超一般人,雖然說是止于禮,但看他着急先生咳嗽的樣子,啧啧啧,那股子心疼都要溢出來了。”
宿雨吃完了面,他不好意思插話,借着要洗碗走了出去。
柳絮禮貌點過頭就繼續跟蘭生嘀咕:“你昨天出去采買了沒看見,下午的時候沈先生攢了點精神出去陪徐先生散步來着,後來不知怎得,沈先生彈琴,徐先生吹箫,哎呦,真是一絕!”
蘭生吃吃地笑:“我想的是,要是二殿下瞧見了,醋壇子定要打翻了不可!”
柳絮也笑,不過她也納悶極了:“怎麼沈先生這幾日不回信給二殿下呢?”
蘭生搖頭,專心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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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穆從混沌疲憊的睡眠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徐斯言已經在門口等了許久了。
三花小貓悄咪咪打量着人,徐斯言也在感興趣地看它,蹲下身子,小心摸了一下,沒被撓,于是又摸了好幾下。
劇情線已經崩了,但基本的人設還是沒怎麼變的,至少徐斯言看起來是這樣。
這人瞧着十分儒雅有禮,書卷氣十足。
小貓舔了舔爪子,那天穆穆一見到徐斯言的時候,系統的人設卡及其人物前情都呈現了出來,雖說語焉不詳,但看得出來,徐斯言跟原身的關系是很不錯的,并沒有外人想得那般水火不容的樣子。
隻是更深入的人物關系,卻看不見了,要自己小心摸索。
沈穆推開門,徐斯言抱起了小貓,沈穆接過,微微擡眸笑道:“多謝徐師兄,師兄久等了,請進。”
徐斯言跟着沈穆進了屋中,柳絮将幔帳、窗簾盡數打理好,蘭生正擺着餐食,離沈穆手邊最近的是一碗雪梨糖水。
“你從前很少吃甜食。”徐斯言看着沈穆喝甜湯的樣子,頗有幾分感慨,“多年未見,很多事都變了。”
沈穆捏了捏湯匙,說:“不僅很多事都變了,人也在變。”
暗暗提醒着什麼,徐斯言竭力忽視。
徐斯言看着沈穆,搖搖頭:“變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變,你還是如往日一般。”
然後久久沒再說話,隻餘下筷箸輕磕碗碟的聲音。
沈穆沒有想到徐斯言會來蘇州。
院長來信,分明是說徐斯言帶着書院的幾位先生、弟子,以及萬卷藏書進京一起建立藏書樓和支援學堂的,不想徐斯言卻獨自脫離了隊伍,來了蘇州。
徐斯言是特意來找他的,他身上帶了針對治療沈穆咳疾的丸藥,莊老太醫早年寫過方子,其中有一味藥材出自青梧山,十年才得一株,千金難求,連太醫院都沒有太多的庫存,所以沈穆隻吃了三個月就斷了藥。
他這樣有心,所以沈穆今日覺得身體好些,用過早飯後,就帶着徐斯言到了府中的湖心亭遊賞。
這幾天徐斯言住在府上,沈穆病着,卻是很有些冷待了客人,可惜隻稍微走了兩步路,沈穆便覺得有些氣喘,徐斯言很能察言觀色,立刻出聲說去休息,二人便在湖心亭歇息。
已經到了冬日,蘇州比不得京城苦寒,但還是覺得濕冷,蘭生命人将擋風的簾子都拉了下來,又放置了好幾個火盆烘着,一時亭中倒是十分暖和。
沈穆夜間睡不踏實,這會兒剛喝過藥,走得又累了,被熱氣一烘有些困倦,扶着憑幾也顧不上說話了,枕着一隻手臂,眼皮半落不落地要掉下去。徐斯言停了沏茶的動作,慢慢打量着人。
眼神裡帶着肆無忌憚。
當年沈穆下山的時候,人雖清瘦,但眉目間都是舒朗之意,院長縱然擔心,卻也覺得沈穆心性絕佳,不會被困難輕易打倒,無奈之下也隻有放他離去。
沈穆是個極堅定極有主意的人,也正如他們所想的那樣,沈穆做的一切都很好,甚至超乎了他們大家的預期。
六年過去,沈穆較之從前姿容更盛,舉手投足之間雖然依舊如曾經一般,卻又平添了幾分淩厲,不自覺給人以一種疏離之感——徐斯言落寞地想,他們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有禮有節,過去那樣的親密如同一場幻夢,即便他彈琴時與自己的默契猶在,可琴聲之中的铮铮共鳴、依依相伴,卻再也沒有了。
更何況,這幾日裡沈穆即便是笑着的,也難掩愁緒。
他在為誰而愁苦?
總之不是為了我。
他自以為了解自己,曾經秉性高傲目下無塵,當年做下的決定以為絕不會後悔,可沈穆下山不過三月,他就已經相思郁郁,什麼高傲什麼要強都盡數抛去,悔之晚矣。
山中幽靜不知歲月流淌,他隻能面對着師弟曾經住過的竹院暗自悔恨,就這麼過了許多年。
當年之事是他做錯,他明明知道自己愛慕的師弟是個多麼聰穎多麼果斷的人,傷了心之後定會一去不返,可是徐斯言啊徐斯言,你在山中苦等六年日日煎熬,知曉沈穆至今仍未娶妻的時候,卻還是癡心妄想他在等你。
自然是癡心妄想。
徐斯言很清楚的望見,沈穆眼中沒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