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意脫離隊伍不顧勸阻來到蘇州,很難說自己隻是單純來送藥的,内心裡,是很希望能夠借此機會相處幾日,嘗試彌補當年的缺憾。
即便這幾年來,沈穆的回信永遠公式化,疏離有禮,他已經感覺到了沈穆有意的冷淡,但他還是來了。
可惜時光匆匆,終是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他知道沈穆喜歡人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可還是心有不甘。
曾經唾手可得的東西一朝失去,竟是這般的剜心割肉之痛。
沈穆伏在憑幾上已經睡了過去,鴉睫垂下,落下一片陰影,身上錦衣堆疊着泛起波浪,這姿勢卻極妙地勾勒出細瘦的腰身——他蜷着腿,長發鋪了滿背,露出的一截脖頸顯得越發的白。
徐斯言慢慢靠近,手上拿着一件披風,正要搭上,誰知就在即将觸碰到的一瞬間被沈穆眼中的提防所刺傷,愣在了當場。
深色的瞳孔微微轉動:“你做什麼?”
徐斯言掩下狼狽,仍如同舊日一般的謙和笑道:“你睡着了,想給你披件披風,莫要着涼。”
沈穆垂眸,客氣道:“多謝師兄。”
沈穆撐着憑幾稍微坐直了一些,手扶着脖頸活動,及腰的長發随着他的動作搖晃,掃過徐斯言的手。
“我失禮了,竟然就這般睡了過去,師兄勿怪。”
“怎會怪罪?你平時那麼忙,就是到了蘇州養病,京中還是不時傳信。”徐斯言回了自己的位置跪坐下來,倒了一杯溫水遞給他,“最近是出了什麼事嗎?我看你總蹙着眉心,又或是……”
沈穆看過去,隻見徐斯言溫和一笑:“我來得突然,師弟仍在生氣,這是在惱我?”
沈穆一時接不上話,隻得沉默,在意識空間卻飛快敲醒正在“冬眠”的貓貓:壹壹,快起來聽故事!
可徐斯言卻欲言又止,轉了話題。
“章煥前幾日來信,他知道我在這裡,便也送了一封信過來與我說了一件事。”
沈穆緩緩擡眸看去,示意他有話直說。
“王家在找一個人,王二公子大半夜提着刀闖入章府,跟章煥說,如果不把那個人交出,後果自負。”
“……”沈穆把茶杯放下,手肘撐着桌案,五指垂下搭在杯沿,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轉了轉手下的青花茶杯。
姿态慵懶散漫,徐斯言不自覺被他的動作吸引,不動聲色地掃過他的手。沈穆手指修長,修剪得圓潤的指甲映着青花,越發顯得幹淨細長。
沈穆八風不動:“徐師兄,你想勸我?”
徐斯言:“且不說我勸不勸得動,書院能得這幾年的平穩日子,全靠你早朝中周旋。當年書院既然委你于重任,現下的一應事務,也自當由你來做決定。”
沈穆眼底逐漸有了笑,徐斯言暗暗松了一口氣。
不知為何,師弟現如今隻是平平淡淡的一眼,他居然都有一種心驚膽戰的感覺。
“他想找的人,是害死我母親的兇手。”沈穆仍是閑适的樣子,不是很在意地輕聲說道,“我那位父親是個牆頭草,一向是哪方有利就往哪方靠,我雖聽了他的勸暫時避開鋒芒離了京城,但不代表我會把所有的事情甩手丢下。”
“王宜甯仰仗母家,有恃無恐,她知道,王家不倒,她就不會死。确實如此,她前腳進了大牢,後腳王書樾就打通關節讓利于沈轅,沈轅如我所料,妥協了。”
徐斯言歎了一口氣,沈穆說得簡單,但其中兇險卻能在隻言片語中構想出來。
“你是怎麼把人調換走的?”
沈穆笑了笑,不欲多說:“身邊人,往往是最好下手,也最省事的。”
王氏自恃身份高貴,對手下人非打即罵,身邊的翠兒表面上是風光無限的大丫鬟,私下裡卻渾身是傷。王氏在沈府的日子不好過,每每撒氣都往身邊的丫鬟身上撒,即便如此,翠兒還是咬着牙拒絕了他的橄榄枝。後來她母親病重,王氏卻沒準了她的假,導緻她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成了遺恨。
翠兒家中還有一個年幼的妹妹,是沈穆讓她有書讀,吃飽穿暖。
所以當兩批人馬先後到來堵在門口,王氏憑着對翠兒多年的信任,上了由沈府安排的馬車,而與王府王書樾派來的手下錯身而過。
“冤冤相報何時了,”徐斯言歎道,口風一轉,“但我想,你應該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她會得到應有的懲罰。”沈穆忽視他前一句話,因為他并不在意徐斯言對這件事的看法。
王書樾如此跳腳,想必是黔驢技窮,沈穆難得心情愉悅,他扶着茶桌起身,跪坐得久了,腳步有些不穩,徐斯言上前自然地扶了他一把,沈穆站穩後把手抽了出來。
他走到門口,蘭生拎着食盒正過來,沈穆揚聲道:“蘭生,中午備一壇梨花白!”
蘭生驚了一驚,依舊笑着:“好的先生。”
先生難得有興緻,她們還是不要掃興。
徐斯言站在他身後微微笑道:“師弟仍如在書院時那般,有了高興事,必定佐以美酒相慶。”
他的目光帶着懷念和缱绻,看得沈穆十分不自在。
他很清楚徐斯言看的人是原身,可這樣的目光與如珩卻出奇得相似,從前不覺得,現在慢慢回想起來,直覺那眼神如同絲線一般束縛得人難以掙脫,讓人有種窒息的感覺。
——卻也不是,如珩的目光之中,總帶着隐忍,并不會讓他覺得不舒服。
沈穆捏了捏手指,柳絮手中捧着個小木箱走來,見着沈穆卻笑。
沈穆不用猜都知道這是如珩今日送過來的東西,擡手解開封條,掀開蓋子——裡面放着一個冰透的白玉镯。
“真漂亮,”柳絮看了看尺寸,正和沈穆的手圍,這玉镯白底散飄落着綠色,靈動異常,“先生,這玉镯難得,二殿下眼光真好。”
怎麼會有學生送老師玉镯的?
徐斯言觀察着沈穆的神色,明顯的,沈穆看着這玉镯的眼神,顯然不同于面對他時表現出來的刻意的疏離和冷淡。
送禮物的人,在師弟心中的重量不一般。
沈穆繞過玉镯,撿了裡面的小紙條看。
“望此镯能得老師歡喜,另,老師可以在回信裡多寫幾個字嗎?”旁邊還畫了一個極可愛憨傻的哭哭臉。
沈穆臉上帶了笑,把紙條放進袖袋裡,卻把箱子合上。
如珩送來的信件已經不是一日一封了,有時候一日三封都不止,今日卻還送來了此物。
這個孩子是很敏感的,沈穆裝作不在意地摸摸袖子裡的紙條,既不想傷了他的心,又要束縛住自己的心……他原是最能自控的人,可現在控制住自己的心逐漸成了一件很難的事。
“送到我房裡去吧,”沈穆緩緩眨眼,似是無奈妥協,“午後,讓宿雨來我房裡取信。”
柳絮一福:“是。”
幾日後,顧如珩如願收到了來自蘇州的信件。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出試武場,淩宇跟在後面說話:“少主,蘇州那邊的暗衛傳話來,沈先生的師兄,那位未來青梧書院的院長去了蘇州,現在正住在沈府……”
顧如珩腳步一頓:“什麼?”
“是,沈先生與那位徐師兄相交甚密,閑時……”淩宇咬咬牙,少主身上的威勢越發重了,他有時候都承受不住,“閑時彈琴吹箫,十分要好。”
風雲樓現在的樓主霜刃是段恕曾經的手下和親信,可以說,影宮上下都被段恕掌控,而段恕又奉顧如珩為少主,所以顧如珩手下能夠調動一些影衛,也慢慢培植了一批自己的親信。
這些年眼紅恨毒了沈穆的人不少,顧如珩不能時時陪在他身邊,便挑出自己最得力最忠心的人暗中護着——影宮的影衛接受的培訓裡,若非事情緊急,傳遞消息之前必要小心查證所涉之人的背景,是以保護沈穆的影衛費了不少時間去調查徐斯言,直到現在才把消息傳送過來。
果然,果然就不能離開沈穆太久、太遠。
還是師兄弟啊……
沈穆那麼好的一個人……顧如珩翻身上馬,輕踢馬腹,追風立時往城内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