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大理寺拿人闖入王家之後,王家可謂是凄風苦雨,再無一日安生日子好過。
王家老夫人纏綿病榻,王家長孫王彥禮定下不久的親事被女方長輩親自上門強行退了,王家長媳崔樂熹為着當年婆母一直袒護小姑子、結果小姑子卻害了自家兒子的親事,聯想到夫郎因與沈穆作對丢了官位,一時顧不得體面,日日在家中哭天搶地,弄得本來還心疼妹妹的王書勐也舍了那些沒用的感情,自哀自憐起來。
王宗安是徹底對這個女兒死了心,即便她後來确實為王家做了一些事,可大多都被沈穆截了胡,想到這裡心灰意冷,決意不再管她。
阖府上下,唯有王書樾想救一救那個任性了一輩子的姐姐,和那不懂事的外甥。
王書樾顧自喝着悶酒,副将周瑛推開房門,瞧見将軍頹廢的樣子,嘴裡的話一時說不出口。
“還是沒有消息?”
周瑛點頭:“城裡城外搜過幾遍了,不見二小姐的蹤迹。”
他也很無奈,好不容易找了個判了死刑的女囚犯替下王二小姐,将軍又打點通了各大關節,誰知臨門一腳就要成功的時候,那位王二小姐竟然憑空消失了!
丞相夫人嫉恨那位平民發妻不惜毒殺以洩其恨的事鬧得沸沸揚揚,說真的,若換作是周瑛,是絕不會管這個行事荒唐的姐姐,還替她打點……偏偏将軍重視親情,說什麼都要救人,這才搞成了這副樣子。
這又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大好事,人丢了,他們也隻能偷偷摸摸地私下去找,其間不知道中了多少煙霧彈,被遛狗一般來回逗弄,兄弟們胸口都積着火,發又沒地兒發。
王書樾捂着眼睛往後一躺,周瑛哀聲歎氣:“将軍,這一回,沈大人是動了真格的,我們繼續這般……也無用,不如……服個軟?”
“這不是服軟能夠了結的。”
王書樾很清楚沈穆絕不會放過他二姐,他對王家簡直恨之入骨。
“沈轅那邊呢?可有查探到什麼?”
周瑛無奈:“沈相送去蘇州的信件,都被原封不動一一退回。”
……
王書樾擺擺手,意思是不用再繼續像無頭蒼蠅一般找人了。
王書樾眼神放空地看着屋子橫梁上的雕花,心說真是養虎為患,他先前對沈穆,一開始的的确确是愛惜他的顔色,後來,則是喜愛他看似沖動敢為實則心思細膩、護短的性子,但慢慢的,王書樾對沈穆的執念卻越發深重,以至于攔下了父親對他的各種刁難,放任他擴展勢力。
……
太低估沈穆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像沈穆這般極堅韌、極隐忍、極要強的人。
明明很容易生病,一個月最多有七、八日能上朝,身體清瘦得一陣風就能吹倒,卻好像什麼東西都無法阻攔他的腳步。
他以為這些年攔着王家不為難沈穆,沈穆也知他的舉動,應是能算做與王家和解,卻不曾想他從始至終都在做足準備,伺機而動。
二姐一旦越過界限,沈穆立刻就會抓住機會出擊。
沈穆從來就沒有忘記仇恨。王書樾自嘲一笑,他太自大了,離家多年,人事變遷,他一心以為二姐嬌縱刁蠻,何曾會想到當年名滿京城的王家貴女竟會下毒害人。
想想那日他說與沈穆的話……王書樾甩了自己一巴掌,半邊臉通紅。
家裡人沒有告知他真相,他是當真以為二姐和外甥是沒辦法豁出去了才鬧這一場,這才去找沈穆說好話,不曾想二姐竟然害死了那位姜夫人。
王書樾想着想着有些心灰意冷,殺母仇人,換做是他,也不可能會放過。
醉意朦胧中,他又想起了那日沈穆被怒火燒紅了的眼,眼尾鮮妍的紅痣。
門不知什麼時候再次被推開。
王書樾翻了個身,不耐煩道:“滾出去——”
“王将軍,”一道低沉圓潤的聲音響起,“是本殿。”
兩人對坐。
“本殿知道将軍正在四處尋找王夫人。”顧知行有些意外地打量着王書樾臉上的巴掌印,“沈先生現下不在京城,遠在蘇州,王家的手伸不了那麼長……既如此,隻好讓沈先生回京,王夫人,才有一線生機啊。”
王書樾不動聲色:“殿下何意?有話不妨直說。”
顧知行看着清澈的茶湯,“沈先生不在意沈相,但京中,有一個他十分在意的人。”
王書樾:“什麼意思?”
“将軍心知肚明。”王書樾溫雅地笑,“将軍不妨與本殿合作,若那人出事,沈先生必定即刻返回京城,不僅如此,事成之後,想必沈先生的注意力也會大大轉移,王将軍,到時候,王夫人也能平安歸來不是嗎?”
·
自上次試武場出了啞炮事件之後,造辦處又加班加點按照原本的圖紙造出了改良過的火炮火槍。
顧如珩在林中溜馬,霍無憂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正大聲叫他名字,慌慌張張的,很是急促。
“怎麼?又出事了?”
霍無憂終于找見了人,心下略放松,但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又開始急得上火:“我說二殿下,研制那火槍的時候你最上心,現在好不容易見成果了你倒不在意了,在這兒躲着。快快快,跟我去試武場,免得被三皇子搶了功勞!”
“他愛搶就給他搶去,吃了一次虧之後倒老實,日日練習火槍,不就是想挽回些臉面?我沒事去紮人家的眼幹嘛?”
顧如珩本來就不在意那些虛名,東西研制出來了就行,上一次他在皇帝面前坑了顧知意一把,出了一次風頭,但他有分寸,這次這個風頭讓給顧知意挽回點臉面又如何,更何況——
顧如珩嘴角勾起,鳳眸含笑,他明日就可以下蘇州找沈穆了,現在心情極好,不想這個時候節外生枝,到時候惹得皇後和顧知行過于關注他,可不是什麼好事。
霍無憂急得撓頭,身下戰馬煩躁地原地踏了踏前蹄。
“你不在,我和我爹都不安心。”
霍無憂心有惴惴,他覺得顧知意實在是太不靠譜了,槍械的事他都能拿來開玩笑調換,如果上次不是顧如珩在場發現不對勁,這東西可就要大批制造運去前線,到時候霍家軍不知道要被害死多少人。
“這一回晾他有多大的膽子也不敢作妖,你放心便是。”顧如珩控着馬原地踏步,追風不耐煩地噴氣,看霍無憂瞪着一雙大眼,他隻得再三保證道,“真的,若你和霍大将軍還是擔心,不如這樣,等試煉結束了,我再去看一眼試一遍如何?”
霍無憂急得臉都紅了:“不行!二皇子、二殿下!你是知道的,上一回要不是你在場,火炮炸膛,在場所有炮兵焉有命在?三皇子高高在上,不在乎人命,可我不行,我知道你也不會這樣!活生生的人命豈容他玩笑?!殿下,算兄弟我求你,跟我去一趟,當作安我的心如何?我今晚請你喝酒!不,你以後的酒我都請!”
顧如珩心下無奈,又不好告訴霍無憂上次是他設計的顧知意,見他如此焦慮,不知道他為着上次試煉的事私下膽戰心驚了多久,心裡也有些愧疚,隻得點頭答應。
二人策馬奔回試武場,全部士兵都已嚴陣以待,皇帝、顧知行和霍大将軍坐在帳子下觀望,而顧知意正在下方調試武器。
顧如珩不在意的看看,霍無憂緊張地拉着顧如珩往前走,生怕他反悔,拽着他的手臂鼓脹起肌肉,當真是……顧如珩失笑,他那回是給人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陰影啊……算了,以後霍無憂的酒還是他來請吧。
他一一察看當場準備的所有火槍和火炮,檢查得細緻入微,路過的時候看見顧知意熟稔的動作,知道他是卯足了勁要赢過一把了。
桌子上擺着三把火槍,型号不同,射程範圍也不同,顧如珩剛要上前查看,就被顧知意警惕地擡手攔住,顧如珩挑起一邊眉毛:“三皇子,我不過再檢查一遍,你何必這樣緊張?”
顧知行借着喝茶的動作掃視下方,身後的太監福安躬身悄然道:“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顧知意硬是要攔着:“我都已經看過一遍了,有什麼必要讓你再查看一遍?”他咬着牙:“今日父皇在這裡,你是特意顯擺的是吧?故意提醒上一回的事故?!”
顧如珩擋着霍無憂上前的腳步,一攤手:“你既然都這麼說了,那就随你好了。”轉身示意霍無憂再去巡視一回,自去皇帝面前請安。
錯身而過,顧知意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繼續低頭調試火槍。
“拜見父皇,霍大将軍好。”
顧青禹免了顧如珩的禮,眼中對顧如珩的滿意幾乎要溢出來。
他為這個二兒子操心是最少的,但現在看來,如珩反而是除了知行之外長得最優秀的孩子。
身姿挺拔,眉目俊朗,渾身上下都是年輕人該有的朝氣蓬勃,不似知行的老成持重,也沒有知意的浮躁莽撞。
沈穆确實是挺會養孩子,顧青禹摸了摸胡子,心下感歎。
“你今日可是來晚了,”顧青禹滿懷父親的慈愛擡指在空中點了一下顧如珩,“大試煉都不來,朕瞧着你這心思啊,早就飛到了蘇州沈先生那兒去!”
顧如珩應景地笑:“還是父皇最了解兒臣,老師一到蘇州咳疾便犯了,他的身子一向不好,又厭惡喝藥,在蘇州沒有親眷,剩下幾個忠仆不敢違逆他的意思,竟無人照管,兒臣身為學生,自當前去照顧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