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靠在軟枕上阖眼,第一回出事是圖紙和原料的問題,其中經手無數人,三皇子動動手腳是可以的,但第二回是出了故障的火槍被調換,三皇子在朝沒有經營過什麼勢力,更談不上與軍中之人有交往,軍事重地,哪是什麼銀子可以買通的。
顧知意做這麼多事,又是不讓如珩察看槍械,又是先行試練,說是小孩子鬥氣不免過于簡單……
沈穆沉下心來,一般人是想不到一次陷害不成又來第二回,但若是放在顧知意身上,不是說他惡意揣測,而是他教了這幾個孩子那麼些年,對他們的性格也有一定了解,顧知意做出這樣的事是大有可能的。
但王書樾這是什麼意思?兩枚槍彈……這場事故與他有關,但兩位皇子與他又沒有結仇,何苦來這一遭?
是報複他嗎?那麼目标應該是如珩,而非皇後寵愛有加的三皇子……
沈穆重重揉了一下心口,蘭生看他臉色發白,想走出去叫莊老太醫進來,被他擡手止住。
沈穆原是一邊聽着淩宇淩淼的話,一邊聽着外間上藥的動靜,卻沒怎麼聽見人喊痛,外間安靜得很。他攢了點精神,扶着柳絮的手下了床走去外間。
顧如珩大汗淋漓,齒間咬着木棍,喉嚨中悶哼聲也一并吞下。
他痛得有些恍惚,出了滿身的汗,仍記着不要出聲——他知道沈穆在裡面聽着,縱然淩宇淩淼正在說着話,他也會分神去記挂着自己……他擰着眉,忍得青筋暴起,硬是強忍下來一聲都沒吭。
恍惚間,一陣雪蓮香逼近,溫涼的手輕柔抹掉額頭滲出的冷汗,他被輕輕抱入一個溫暖柔軟的懷中。
顧如珩放松了緊繃的身體,緩緩靠着他,沈穆,沈穆。
這個世上隻有沈穆可以讓他放心依靠,他們早已不分彼此。
什麼疏離冷淡都是見鬼,他不會丢下我的,我确定。
那傷口去了腐肉,好生養了兩日,現下比之先前的恐怖好了許多,有點結痂的樣子了。
沈穆看了一眼傷口就心口一窒,顧如珩艱難伸手要捂住他的眼睛,反被沈穆輕輕按住。他摸摸顧如珩的頭:“不用躲,總要讓我看見的,若不讓我見到,我更要擔心。”
“好一點再給老師看……唔——”
沈穆聽見他喊疼,臉色一下就變了,下一刻再顧不得什麼糾結,直接把顧如珩攬入懷中遮住他的眼,一隻手按着他的手臂不讓他亂動,一隻手一下一下拍拍他的背:“很快很快,馬上就好了,别怕,我在這兒呢……”
又扭頭央求似得看着老太醫:“太醫,您輕一些,他疼得厲害……”
莊老太醫加快速度,嘴上卻不饒人,冷哼道:“二殿下要是受傷之初不亂動、老實等着傷口結痂,而不是剛包紮好就急着車馬奔波跑到蘇州來,這傷口不會拖得這麼嚴重。”
“可是他已經這樣了,說這些為時已晚。”沈穆一向是最溫和有禮的,這會兒說的話卻帶了些怨怪之意,他頓了頓:“如珩年紀還小,在京中沒有依靠,突然經曆這麼嚴重的事故,當然會害怕得來找我,不怪他的。”
顧如珩心口一軟,往沈穆懷裡拱了拱,嘴角的弧度不受控制地往上升起。
淩宇淩淼面面相觑:年紀還小?害怕?沈先生還真是……
莊老太醫在太醫院做了這麼多年的院正,自然明白沈穆的未盡之意。他瞥了一眼埋首在沈穆懷裡的顧如珩,這孩子也是可憐,爹不疼娘不愛的,就這麼一個老師護着……手下動作放輕,讓藥童把準備好的有止痛效果的藥丸給他。
這藥丸止痛效果是好,但他們這些習武之人對感官靈敏度要求很高,止痛的藥一般是不肯用的,顧如珩也不例外,但沈穆在這裡,二殿下不敢不用。
沈穆感激地笑笑,揉揉顧如珩的後脖頸,把藥丸往他咬得發白的嘴唇送了送。顧如珩叼走藥丸,仰着頭去看沈穆,額頭已經出了一陣冷汗,沈穆用袖子給他擦掉。
“别總想着手疼,我們說說話,轉移一下注意力。”
顧如珩點點頭,眼睛發亮地盯着人看,好像怎麼都看不夠。
他擡起沒有受傷的左手去揉揉沈穆的心口:“老師心口還疼嗎?”
如珩沒受傷的時候就喜歡撲他抱他,對這類身體接觸很是喜歡,沈穆被他弄得也習慣了,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要與他保持距離,出師未捷,如珩就受了重傷,現在這會兒又在包紮之中,隻好依他,但還把他的手好好的放下來,安慰地笑:“吃過了藥,不是很疼了。”
莊老太醫用過火的銀針挑破後發起來的血泡,顧如珩疼得又是一陣冒汗,趕緊低下頭,問:“老師在蘇州這些日子,會想如珩嗎?”
“會的。”沈穆默默道,當然會想,想你在京城一切是否順利,想你日後會走哪條路,想事成之後怎麼留一條後路予你,讓你不用隐姓埋名也能堂堂正正平安順遂的走在陽光之下。
“那老師為什麼,嘶——”顧如珩疼得一抖,“為什麼不戴我送你的镯子?”
“我和石大伯學了看石頭,這是我開出來品質最好的,想送給老師。”
沈穆手一顫,撫着他的側臉不說話。
莊老太醫撒上一層藥粉,聽見他們的對話樂了:“二殿下,哪有學生給老師送手镯的?而且男人怎麼戴手镯?你要送個玉佩,拿玉嵌個腰帶,你老師倒用得上。”
顧如珩扭過頭去表示這話他不聽,他固執地握着沈穆的手晃晃:“老師戴吧好不好?我今年的生辰禮物還沒有問老師要,就這個,就這個願望,好不好?”
在場的人都笑了,顧如珩臉皮厚得很,不覺得有什麼。
沈穆失笑:“哪有人的生辰願望是這樣的?”
顧如珩堅持:“反正我是這樣。”
沈穆猶豫了一會兒:“我不慣在手上戴這個,而且平時要做事,不小心磕碎了就不好了。”
顧如珩心中稍定,沈穆沒有變,那些疏離客氣的話,許是因為他病中不舒服才會這樣。
沈穆還是一樣對他心軟,或許他察覺到了什麼,但他沒有想過要推開我、不要我。
顧如珩偷偷勾起嘴角,之前是他人不在,現在他又能陪在沈穆身邊,水滴石穿,他一定能打動沈穆。
那個什麼徐斯言,都給老子滾蛋!
“碎了我再送更好的,”顧如珩喘了一口氣,這要命的換藥總算是要結束了,他手臂都麻了,“老師允我吧——”
沈穆低頭看看這人黑漆漆的發頂,罷了,允了他又如何?如珩敏銳,想是感覺到了信裡的疏遠,卻沒有提出來,隻央着他戴一個玉镯……原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在心裡說服自己,如珩小孩子心性,又受了重傷,身體不舒服,免不了多思多想,一個玉镯而已,不算什麼。
“等會兒戴,你乖。”沈穆眼見莊老太醫包紮好了,就把他脫下半邊的衣服拉起來要幫他穿,顧如珩自己穿好了,然後高興地去抱沈穆,沈穆無奈瞪他,要他老實一點。
顧如珩這邊弄完了,莊老太醫開始唠叨另一位不遵醫囑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