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燈黑火,入目所及,空蕩而幽冷。
荀彧收回視線,看向眼前的鬧劇。
被他稱為世叔的男子——杜襲已然聽完了年輕侍從的告狀,沒有貿然發怒。
他朝着圍過來的衆多曹氏部曲拱手:
“諸位,我乃颍川杜氏,單名襲,前來拜谒曹校尉。這幾個是我的侍從。今夜這場紛争,興許是一場誤會,不如各位冷靜一些,彼此找個地方,坐下聊一聊,也好解開誤會。”
對方一副士人的裝扮,說出的話卻平易近人。
再加上對方提到曹操,一些部曲被澆熄了怒火,不好再起哄給臉色。
倒是那個方臉大漢仍肅着臉,狐疑地看向杜襲。
“颍川名士杜子緒,前任濟陰太守之孫?”
“正是不才。”
方臉大漢神色微變,卻仍繃着臉:“可有棨傳?”
棨傳,即通行憑證,是一種由木頭所制的符信。
為了防止可疑的人入城,要求出示棨傳,這是個合情合理的要求,隻是……
“而今戰亂四起,各郡縣的官員頻頻更替,已鮮有郡縣願出棨傳一物。”
杜襲解釋道。
聽了這話,方臉大漢又多了幾分不善:
“這麼說來,恁們并不能證明自己的身份?”
杜襲蹙眉道:“雖無棨傳,倒是有州郡長官的引薦信。”
方臉大漢不為所動:“若引薦信是僞造的,倒也無人可知。”
此人明面上隻是做了個假設,可任憑誰都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杜襲收了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樣,冷下聲:
“閣下非要與我們為難?”
“并非為難。”方臉大漢聲若洪鐘,端的是浩氣凜然,不見任何心虛與歹意,
“我等雖非縣吏,卻也要為當地的百姓負責,更要為主家的安危負責。你們來曆不明,又在深夜入城,着實可疑。我隻想請各位到邊上的小院安置,等天亮了,報過主家,确認了身份,再讓各位通行。若各位确實身份無誤,我錢四,定會褪去衣袍,跪下來給各位請罪。”
他這番模樣太過正派,又有理有據。即便是最初指責錢四,說他偷偷往井裡丢不明物的杜家侍從,也忍不住心生嘀咕,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看岔了,或者誤解了對方的行為。
難道錢四攔着他們不讓走,真的不是因為心虛,而是排查可疑的陌生人,履行守衛的職責?
杜襲感受到少許違和,狐疑地盯着錢四。
錢四不慌不忙地任他盯着,神色笃定。
他的唇角不易察覺地上揚了幾分,正想繼續開口,忽然聽到一個清越泠然的聲音。
“卞郎,你先前離那口井多遠?”
錢四舔了舔幹燥的唇,看向聲音的來源。
菉竹色的身影挺拔而風雅。
那個與杜襲同來的青年,正在向灰衣少年詢問細節。
錢四提起耳朵。
“回荀郎,就在那一處。”卞郎指着靠近鐘鼓樓的位置,“距井約五六丈。”
五六丈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也絕對不近。
“也就是說,你們并未靠近陶井。”
聽到青年的這句話,錢四不由往他的方向走了兩步。
“這位公子……”
荀彧側首瞥了他一眼,在月色下泛着粼粼微光的雙瞳,仿佛看穿了一切。
錢四心中一慌,不由停下了腳步。
卻聽荀彧話鋒一轉。
“離得那麼遠,你們怎麼能确定這位壯士往井裡丢了東西,莫不是看錯了?”
錢四腳步一頓,立即道:“對對,一定是這位小兄弟看錯了。”
他的語氣随之一軟,“我看諸位也不似大奸大惡之人,方才的事多半是誤會。天色已晚,諸位旅途疲憊,不如就在附近院落歇息。至于進城……嗐,怎麼也得等天亮再說,這麼晚了,我們也不好打擾主家,還請各位多擔待。”
藏在柳樹後的阿猊面露疑惑。
他不懂,為什麼幾句話的功夫,雙方都軟和了下來。
站在更遠處的顧至在心裡搖了搖頭,對錢四的反應感到失望。
這人擅口舌,也有幾分聰明,卻還是不夠沉得住氣。
原本,僅憑着暫時扣押他們這件事,荀彧尚且不能完全确定錢四這人是否有問題。
現在,錢四一聽到有利自己的言論,就馬上變臉,滑跪得這麼快,這不是打了他自己的嘴巴,和他原先表現出的嚴謹、負責的态度相悖嗎?
果不其然,在聽到錢四“息事甯人”的言論後,荀彧非但沒有因為他的軟化而高興,反而在眸光中融了一絲鋒銳。
“既然是誤會——壯士可否去井中取一桶水,飲個一盞,也好安了這位小郎君的心?”
錢四神色一獰:“公子這是何意?還是要往我身上安罪名?”
“不敢,”荀彧神色淡然,不卑不亢地接道,“不過是想用最簡便、有效的方法,解開彼此的誤會罷了。”
“恐怕不妥。”這一回,曹氏部曲中站出了一個年輕人。此人原先并非插足這段風波,毫無存在感地杵在角落,此刻卻是第一個為錢四幫腔,
“錢伍長今早有些腹痛,醫者讓他不要飲用冰涼之物。”
其他部曲紛紛點頭:“是啊,早上醫者過來的時候我們也在……”
有少部分人隐隐察覺到了端倪,但在事态未明朗之前,他們都一緻對外,沒有貿然開口。
“這麼巧的嘛?”樹後的阿猊撓着褲腿,不明白都初秋了,這麼還有這麼多蚊子。
他一心二用地關注着事态,緊緊盯着錢四那張方正憨厚的臉。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錢四的眉宇間似乎掠過少許焦灼與不耐。
“今日諸位莫非真要将這捕風捉影的罪過安在我的頭上?好,昊天在上,我錢四今日起誓——若我包藏禍心,往井裡丢了害人的玩意兒,就讓我不得好死——不知這樣可行?”
一聽到錢四發重誓,原本還略有些動搖,滿肚疑慮的曹氏部曲,頓時對杜襲這群人生出強烈的不滿。
“欺人太甚,不過是讓他們在院中稍作休憩,竟如此咄咄相逼。”
“在宵禁時分摸黑入城,此等可疑行徑,要放在别處,早已将他們打殺了,豈會與他們分說緣由?”
“這些人就是來鬧事的吧。真當我們軟弱可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