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隽自成仙後,從來沒有做過夢。
千百年來,她沒日沒夜地忙都忙不完,更别說睡覺了。
甚至就連昏迷,也不曾有過夢。
可這一次,她卻做夢了。
但與其說是夢,倒不如說是回憶。
說來也怪,她是在寺廟出生的,偏偏入了道門。
母親曾不止一次講起那次奇妙的經曆。孕中有她七八個月的時候,母親本該在家安心養胎,那一日,突然很想去寺廟參拜。就這樣,就像是命運來臨般,她在僧人的吟誦中呱呱墜地。
她的聲音在清淨的寺廟中格外突兀,像是要把往世所有的委屈對着佛菩薩傾訴幹淨。
大家随喜贊歎,都以為她與佛有緣。就連父母也是這樣想。
但自己有了記憶後,父母帶着年幼的她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廟宇,拜過多少有名無名的佛菩薩,又燒過多少高香,奉上多少功德錢。
看着包括父母在内的人對着他們親手打造的金像、石像、土像拜了又拜,在袅袅煙中虔誠地求願,她擡起懵懂的眼睛,不解道:“媽媽,都說求人不如求己,為何他們不懂這個道理?”
母親日益衰老的模樣在自己年事已高的記憶中也漸漸模糊了。
可她還隐約記得,母親鬓間日益增添的白發和那悲傷的眼神,以及——那個回答:
“也許,是因為人的力量太過渺小了吧。”
她眼中的悲傷與佛像的悲憫無異,那時的王隽還不明白,隻懵懂地跟着父親母親再次跪拜。
直至多年以後,父母患重症雙雙離世,她才恍然明白父母的深意。
他們不是求自己身體康複,而是希望滿天的神佛能再次發發慈悲,照顧即将變成孤兒的她。
求他們,再次将幸運的征兆降臨在她身上。
可她,偏偏沒有那個機緣。
成年以後,她以名牌大學畢業生的身份,即将踏入世界500強的外企,開啟一段雄心勃勃的征途。
隻是在離開故土前的那幾日,她總是在恍惚中看到無數個自己,走過坎坷的九世輪回之路,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面前,提醒着她:“别忘了,别忘了。”
可是别忘了什麼?她不知道。
她又一次想起父母生前的模樣,她想再回老家,看看那座佛廟是否還在,也許父母在天之靈,能給自己一個答案。
她憑着模糊的記憶,循着山路走啊走,雖不知具體的方位,卻總覺得冥冥之中,有什麼在指引自己。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一隻青鳥。
它在樹枝上歪着腦袋,打量着自己這個外來客,沒有絲毫畏懼。
她自知是與動物無緣的人,也沒想停下逗弄,繼續往山上走去。
可那隻青鳥的眼睛亮了起來,迫不及待地在自己頭頂飛旋了幾圈,向着相反的方向撲扇着翅膀,似是為她指引。
這是動物求助的行為嗎?還是命運的指引?
她仰視着山頂已近在咫尺的寺廟,有些猶豫。耳邊傳來陣陣鐘聲的餘響,敲打自己的心。
良久,王隽才做出選擇。
她想知道,這所謂命運的指引,到底通往何處。她跟着青鳥飛行的痕迹走了兩三裡路,發現一座建立不久的道觀。
她茫然地踏入道觀,面對座上陌生的神像,沒有任何跪拜和敬香的意思。
道觀的人三三兩兩,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冒犯”。
“善人可是第一次來道觀?可需要我來為您講解?”一個和藹可親的聲音響起。
她搖搖頭,“其實我是想去佛廟的,也不知怎麼就走到了這兒。”
“哦……”
似是沒想到她如此直白,說話的男人尴尬地撓撓頭。
“原來你是走錯了啊?這樣的話,你應該走另一條相反的路。”
“其實,這兩個地方我都可以去吧?”王隽喃喃道。“這兩個地方似乎也沒什麼不同。”
男人臉上詫異,心中波濤起伏:“那差别可太大了啊!佛廟和道觀怎麼會是一碼事?她不是來找茬的吧?”
可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也許她是走投無路,才想着四處求拜的。
想到這兒,他的眼中流露同情:“您想去佛廟可以,留在道觀也沒問題。”
“隻是不管在哪兒拜什麼佛,求什麼神,人生的路都是一樣的。隻管遵循本心繼續走下去便是。”
王隽在原地站了很久,“原來如此。”
不論走哪條路,都一樣。
“既然命運已指引我來此,那我便留在這裡吧。”
于是她從此入了道門,成為了一個小小的道士。
之後在道觀的幾十載春夏秋冬,她已不記得。
她隻記得自己的心願:要天下衆生,再不重複她經曆的命運。
“王隽,王隽……”
身邊有許多熟悉的,陌生的聲音在喚她的名字。
她大夢初醒,恍如隔世。
從記憶中蘇醒,她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方才從旁觀者的角度觀看夢境,她突然意識到:她做的選擇,真的沒有命運的操縱嗎?
她心中失落,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人,或多或少都為了那個問題而來:“她會選擇走哪條路?是佛還是道?”
而那個答案始終萦繞在她心間:“不論走哪條路,都一樣。”
那些人之所以幫自己,是因為自己有某個人的影子。
葉霖是,玄鳥是,地藏菩薩,也是。
自己知道的,不知道的人,都是如此。
可是她隻是她,從不是任何一人的替身。
即便經曆過十世,她也從未帶入過某一世的自己到無法自拔的程度。
可是他們似乎都想讓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
再看閻羅大殿滿滿當當的,沒有任何空隙。
閻王,黑白無常,文武判官,孟婆和牛頭馬面,還有各個夜叉和小鬼,滿眼關切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