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種頗為詭異的氛圍下,大家似乎都想要通過訓練暫時擺脫那種尴尬。
于是,除了必要的交流,每個環節,我們都緘默無語,隻是專注于手頭的事情。
下午的武器搏擊課上,當特教命我們拿出刀時,我還是不可避免地去看那人的反應。
盡管是從最基礎開始學起,她依然遵從着指令,同我們一樣簡單地握刀、揮砍,一次次,不厭其煩。刀峰再也沒有像之前那樣,自然地去花式玩弄手上的刀。
課程結束,刀便被她收在了刀套中。
我對于開課第一天就鬧得這樣不愉快,多少還是有點遺憾。這樣的狀況,甚至還不如昨天。
等一整天的課程結果,從夜跑中大汗淋漓地歸還宿舍,疲憊很快将我壓上了床。
身體已經脫力,躺進被窩閉上眼的時候,腦海中混亂的思緒、複雜的情緒卻又将我遠遠隔于夢境,久久無法入睡。
我是帶着怎樣的心情來到學院的呢。
在舟上輕松自在地生活了二十多年,順利走上了我理想中的道路後,我因為一封突然的錄取通知書,接下了這個不可思議的冒險。
我也曾多次懷疑這個決定的作出。但是,身邊的朋友同學也好,最親近的家人也罷,對于我要前去星系學院這件事,她們的欣喜與驕傲總是占更多的。
臨行前,我在課堂上同朋友們談天說地,在博物館裡自豪又沉浸地傾聽黃龍女士分享講解舟的曆史,在家中接受着每一位家人認真而熱忱的祝福,甚至最後,還得到了整個西舷最高軍事負責人的送行。
然而,出發的那天,一種巨大的,由陌生、孤獨和未知産生的恐懼依舊攫取着我的信心,讓我不知所措。
如果真的像她所說的那樣……
來到深土壟的那天,在知道自己要前往星系學院進修的那一刻,等待着刀峰的,又會是怎樣一種情緒呢?
我煩躁地翻了個身。
可是她需要我的憐憫嗎,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同情她?
與其說可憐,不如說我對她多少帶着些羨慕、崇拜和忌憚畏怯。
此刻就與我同處一室,就在我身邊不遠處的她,上午的時候,似乎還真是出于好心地想要幫我訓練。
接觸她身體的時候,感受到她的力量的時候,我能說我就那麼厭惡她嗎?
自诩來自人類樂土的我,就連一點點包容都給不到其他部族的女人嗎?
睡在上鋪,盡管已經躺下一會了,沒人能看得到被窩中的我依舊眼睛大張,不知所措地望着天花闆。
擠進思緒的又是之前和姐姐的一段對話。那時候,我雌心壯志地同姐姐暢想着,經過多年學院的集訓,同學們彼此成為了各部族的軍事領袖,最終統一星系……
那時候的我會想到,O星系裡的各部族竟是這樣的存在嗎?
突然,宿舍裡有人開口說話了。
“今天上午,你為什麼那麼生氣?”
像為凝滞的死水中投入了石子那樣,我猛地坐起身,這才發現,盡管大家都十分疲憊,但宿舍裡沒有一個人是入睡了的。
發話的王木剛洗漱完畢,正在床邊悠悠擦拭着自己濕漉的頭發。
她語氣平平,并沒有太多顧慮,而那詢問的對象很明顯是刀峰,因為我在上鋪,看着王木同仰坐在床上的那人碰上了眼神,兩人對視着。
“……”
最先開口的卻不是她們中的任何一人。
阿比:“是因為我的話吧。我當時說,這次集訓是我自願來的,還是特地去争取了機會。”
我:“那看來還是因為我吧,因為我…”
我頓了頓,“身體素質還沒太跟得上訓練,做不了大家理想中合格的對手和隊友。”
大戎探出半個身子:
“怎麼,難道我也要硬給自己找個理由,你們倆這時候又禮讓上了,幹嘛老往自己身上歸責?”
那人坐在床上擺了擺手,一手撩起了額前白色的頭發:
“和你們沒關系。”
“那就好。”王木放下了毛巾,
“刀峰,既然是同學,又不存在什麼特别的矛盾,有件事我想請求你。”
刀峰看着她,示意她說下去。
“以後,除了學院授課,能不能請你額外教我們體訓和刀術。”
我大為吃驚,正巧對上了同樣在上鋪的大戎的目光,我們眼神激烈地交流了一番。
王木竟然就這麼直白地說了出來,而這個念頭,我想在場幾乎所有人都有在心中冒過。我不安又興奮地等待着。
刀峰:“你們?”
王木:“是啊,我們四個。”
她的手放下了,洗過後的白色頭發松散地塌下,貼着她的頭和臉頰。
她是在思考嗎,比起思考,我覺得她更像是以往一貫的那樣,又自作主張地單方面結束了話題,不知思緒飄到哪裡去了。
王木倒毫不在意,繼續說了下去:
“既然是請求,肯定不會讓你白教。”
“昨天,聊晞鋼的時候,我記得你提到了,”她淡定的語氣讓我突然感受到了所謂娅妲妃族人“高人一等”的底氣究竟何處而來,
“集訓結束之前,我盡力幫你弄到一把晞鋼煉的短刀如何?”
“咚”地一聲,我親眼看着那個原本躺平着的人彈跳起來:
“你說什麼!?”
“那約好了,謝了。神女,也感謝您的指引。”
王木招了招手,轉身去了浴室。
頭發太長,她甚至需要在洗浴完畢後,另外用熱烘的裝置讓那一頭金發變幹,這麻煩又詭異的習慣讓我們都有些咋舌,但現在,片刻間,我有些不敢再去質疑。
大戎:“是我的錯覺嗎,怎麼莫名有種‘富貴迷人眼’的感覺。”
我:“剛剛發生了什麼?”
阿比:“娅妲妃的多金女士‘一擲晞鋼’,為我們請到了一個格外了不起的私教。”
我:“你們說的晞鋼到底是不是真的很珍貴,别是人家娅妲妃地上一抓一大把的那種?”
阿比停頓片刻,朝着那個方向:
“刀峰,謝謝。”
那人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趁着這氣氛,話題被拉回,我補上一句:
“我暫時是提供不了什麼晞鋼做的刀,但是如果可以,以後有我擅長的,幫得到忙的地方,我也願意為大家提供幫助。”
大戎:“這瘋——我說峰姐的私教訓練,不會比學院安排的還苛刻吧,哎……”
我:“姐都叫上了,你就說你學不學吧?”
“學、學,我學還不行嗎!”
在一陣克制又莫名的打鬧中,王木終于重新回到了卧室,卻聽到刀峰對她說:
“你的頭發太長了。”
王木轉頭摸着自己的頭發,金色的發絲順着她的肩膀垂落,披散在胸前,她喃喃:
“身體發膚受之神女,神女給予的一切都包含着神力……”
刀峰:“很影響平時的訓練和戰鬥。”
“噢。”王木思考了兩秒,“基姐,剃刀在哪兒?”
大戎:“那你就别說前面那段話了,簡直沒見過這麼窩囊的神女!”
她有些坦然地笑了笑:
“畢竟昨天我的信仰已經有些‘崩塌’了,現在,為了變強,這些都是小事。”
再一次要離開的時候,她身後傳來了阿比的聲音:“多謝你,王木。”
總算定心安穩入了夢鄉。
奇怪,經曆了那麼多事情,夜間的夢裡,我卻沒有夢到任何有關深土壟的東西。
夢裡的世界,沒有學院集訓,沒有其他星球,我依然在舟之上過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享受着舟上的一切高科技和便利。
整體模拟、永遠舒适的天氣,随停随走的運輸艙和交通系統,過于發達的通訊系統和裝置,我還和往常一樣,輕松操作着各種智能設備,為自己點上一杯健康無比的飲料——
“起了,沈博。”
嗯?我揉了揉眼,鬧鐘還沒響。
“峰姐特訓,起床。”
什麼特訓,噢,難道是昨天定下的,不是吧……
我按住叫苦不疊的心,掙紮着爬了起來:
“手下留情,别把我練死好嗎?”
這天登上摩托的時候,我們已經個個面色泛白,衣服帶汗。
“神女啊,在這片大地上失去神力,難道您也為我作出了錯誤的指引嗎?”
我偷笑着看她,開學測試中明顯身體素質沒那麼好的我們兩個,已經被嚴苛的體訓折磨得夠嗆。不過我堅信,隻要有毅力,沒有什麼是我們追趕不上的,更何況她又是那樣一個表面看似淡定,骨子裡卻格外在乎實力的人。
我:“王木,發型挺好的啊。”
她壓了壓頭上的軍帽。經過昨天的處理,原本的一頭金色長發已經同我們一樣,變成了清爽利落的短毛:
“感覺還不錯。”
盡管身上還帶着昨日、今早共同疊加的酸痛,我妄言:
“其實我感覺自己已經變強了一點了。”
大戎:“是嗎,我看你是想聽峰姐再罵你一次那個稱謂,廢——”
我:“好了好了,沒事了。”
刀峰摘了帽子,低頭坐在車上,讓路程上的風吹幹額頭上的汗。
身旁的阿比總是時不時地側過頭朝她那兒遞去眼神,終于在重複幾次後開了口:
“不如把這次集訓當作一個新的開始吧。無論之前你經曆過什麼,現在,這裡已經沒有刀鋒鎮了。”
那人與她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
阿比:“我知道,二十多年的過往,承載你前半人生的故鄉沒有那麼容易割舍。”
“可是,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部族讓你們從小艱苦訓練,又在你成長到這種程度的時候把你輕易抛棄,那真是聞所未聞。刀鋒鎮還算一個人類的部族,還是一個由女人搭建的族群嗎?”
大戎:“對啊,聽着好沒人性。實在不行,你跟我回北岸算了,至少少不了你一口飯。”
我有時候覺得,阿比滴水不漏的性情好像總是在刀峰那裡碰壁,又或者說,刀峰這個人,本來就是常人無法應對的。
阿比:“抱歉,你不願提的話,是我多言了。”
刀峰戴上了帽子:“沒事。”
車子停下,屬于我們的新的一天課程開始了。
此後,基礎訓練之餘,我們開始故意模仿第一天那樣,在腰背上負重着彼此做俯卧撐,或是在吊單杠的時候,一邊通過互相雙腿的纏鬥,簡單地做些上下肢的比拼。
我抱過大戎,在她背上輕松地看她做完了一整組俯卧撐,笑問她在北岸的時候是不是像猴子那樣,天天在叢林中攀跳,才練出了那麼強的臂力,并在她揚言要把我往天上抛高五米以示實力的時候落荒而逃。
身下換成阿比的時候,前面幾十個做得還算平穩,到後來,動作越來越吃力,直到她緩慢地俯下身體,貼着地面趴倒,動作徹底變形,以放棄之姿投降,我才從她身上滾到一邊,躺在地上同她一起大笑起來。
暫時,我還不敢上王木的身。而刀峰,每天,她都是馱着我完成一整組要求的練習的。
問的話,就因為我的體重在幾人之中目前是最輕的,最合适做她的“道具”。
我盤着腿,平衡着身體,坐在她的背上,随着她的律動思考我好歹也高達九十公斤的體重,哪一天,我才能做到像她那樣負重做完一整組。
除此之外,這份獨特的肢體接觸也确實難得。同刀峰的身體,隻有一衣之隔,就像最親密的夥伴那樣。會有一天,我們熟悉到可以彼此勾肩搭背嗎?
大戎呆在一邊,看着我們:“好像也沒我做得快嘛。”
我:“噓,你别讓刀峰老師分心了。”
大戎:“我先提前說好哈,刀法我是要學的,但是就姐們這手臂,還真說不好誰是誰老師。”
武器搏擊課上并不僅有刀,基礎的各類槍支器械也有涉獵。同時,學院教授的刀法和刀峰從部族帶來的也不盡相同。課餘教導我們的時候,我想她作了許多取舍。
我們自然而然地開始在課堂上交流。
五人的小課堂其實很自由。我也會在組裝槍支的時候一展身手,耐心地和大家講解各部分的具體細則,順便不自覺地就拓展出很多舟獨特的輔助裝置,驕傲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