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西洋鐘,黃銅的表殼泛着幽暗的光,秒針輕輕地跳動着,在靜谧的空間裡發出笃笃笃的聲響。
窗外,米花町的街道,被染上一層夕陽,跟月影島那晚一個調調。
灰原眼底那股子冷,實驗室培養皿結的冰霜都沒它涼。
“你可以這麼快就認出我來……”灰原開了口,聲音,像冬日清晨屋檐上落下的第一片薄冰,脆生生的。
她頓了頓,像是在欣賞貝爾摩德臉上的表情。
“看來,你對我的‘留意’,遠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呢。”
窗上風鈴被風吹得叮當作響,清脆的聲音在暮色裡打着旋兒,撩撥。
“留意”兩個字,她咬得極輕,卻又清晰得緊。
這“留意”裡頭,幾分是對舊情人的執念,幾分是對故人之女的牽挂,還真有點說不清,道不明。
這番話,早越過了公事的界限,一腳踏進了私人的地界,直戳貝爾摩德對她那“不同尋常”的關注。
這試探,跟琴酒那把慣用的伯,萊,塔手槍似的,準,狠,不留一點餘地。
隻不過,是雙刃劍。
灰原這幾句話,無異于,不,何止是雙刃劍,确是十面埋伏,刀刀見血,每一刀都直愣愣地刻着“你對我究竟是何種感情”。
這兩個智商爆棚的女人,在情情愛愛這檔子事兒上,竟然也繞彎子,讓人無奈。
可能是姬佬常見症狀吧。
話說回來,世間的事兒,一旦扯上了感情,大多數都叫人摸不着頭腦。
灰原到底還是年紀輕,哪裡曉得這把雙刃劍,劈開的不止是貝爾摩德的心防,更是她自己親手壘了的心牆,那牆根底下,還埋着她的過往。
是唇上新抹的胭脂,還是心頭難愈的舊傷?
暮色,從阿笠博士家客廳的百葉窗斜刺刺地穿了進來,在地闆上切出一道道明暗分明的界限,像極了此刻兩人之間那道看不見的鴻溝。
纖塵,在光柱裡打着旋兒,悄沒聲兒的。
貝爾摩德一頭金發像瀑布一樣披在肩頭,在光影裡淌過,光澤倒是柔和,卻隐隐透着一股子疏離勁兒。
她那樣式簡潔的黑色連衣裙,領口開得低低的,露出精緻漂亮的鎖骨。
鎖骨的弧度,像是雕刻師精心打磨過的藝術品。
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露出的那股子風情,讓人想起好萊塢黃金時代的那些充滿緻命的吸引力女星,像一朵帶刺的玫瑰,又像一杯加了足足料的雞尾酒。
嘴角勾起的胸有成竹的弧度,似有若無,與六本木某些高級會員制酒吧門楣上懸挂的能劇面具如出一轍,好似在笑,又好似沒笑,讓人捉摸不透。
與博士理工科背景不同的是,牆壁上,竟然挂着一幅浮世繪,描繪的,是吉原遊廓的盛景,那畫風,濃墨重彩,透着一股子奢靡勁兒。
灰原第一次見到這幅精美的畫之時,也略略驚訝博士會收藏這樣的畫,還就這樣大咧咧的挂在了餐廳裡。
難道是要走混搭風嗎?理工科博士vs浮世繪甚麼的。
畫面裡,那些個藝伎們,一個個身着華服,或撫琴,或斟酒,或低眉淺笑,一派《仁醫》裡江戶時代歌舞升平的景象。
但細細端詳,這些個人物的眼角眉梢,流轉的可不是風月場裡的那些個歡愉,倒帶着幾分森然的寒意。
畢竟,像野風那樣的花魁,幸福的時刻,又有多少呢?
百年前的花魁再受追捧,也不如今日好萊塢女明星的風光與自由。
昨天還在比福利山莊觥籌交錯,今天就飛到東京的米花,尾随7歲小學生。
卻見這女明星,手指修長,正搭在唇邊,像是在思考着什麼。
指甲修剪得圓潤,塗抹的蔻丹是暗紅色,那顔色,和宮野夫婦研究所那場爆炸後,現場殘留的血迹,屬于同一色系,這隻手的主人,便是貝爾摩德。
蓦地,貝爾摩德想起多年前的某個雨夜,她也是這樣,撚着耳垂,聽着電話那頭傳來的,那位先生的聲音,低沉,沙啞,權威。
那聲音說:“克麗絲,你該走了。”
她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來着?
哦,對了,她說:“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那聲音沉默了片刻,然後,歎了口氣:“好。”
她記得,當時她的心跳,比雨點落在屋檐上的聲音,還要快上三拍。
蔻丹的顔色,深沉得像午夜的紅酒,倒映着燈光,又像陳年的血迹,暗得讓人不敢細看,卻又忍不住多留一秒目光。
組織的高級成員與藥研少女的交鋒,從來如此。表面如一潭死水,實則暗湧疊起,彼此試探着,像在薄冰上跳舞。
用聲音的手術刀在彼此心髒上刻下暗号,無法擦除。
房間裡,時間像一場被拉長的折磨,唯有牆上那隻老式機械鐘在發出沉沉的滴答聲。
如果說雪莉是冰封的火種,那麼她,就是燃燒的堅冰。冰與火的碰撞,究竟誰先融化誰?沒人知道——這場較量,從一開始,或許就注定沒有赢家,也沒有退路。
“你,不介意我抽煙吧?畢竟你已經成年了。” 她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像一支拉長的低音提琴弦,微微顫動着尾音。
也不管灰原怎麼回答,自顧自地,手指伸進手提包,掏出一做工精緻的金屬煙盒,抽出一支煙。
拇指輕輕彈開打火機蓋的瞬間,那一抹火光在她藍綠色瞳孔裡跳動了一秒,随即被吞沒。
點燃,深吸,呼出。
煙霧散開,眼神像被罩上了一層輕紗,迷離得讓人分不清是冷漠還是别的甚麼。
雖然說灰原的心理年齡成年了,但是這一副被變小的身體,吸二手煙對于健康會不會有影響?嗯,倒是她的aptx項目可以研究的一個問題。
畢竟要阻止面前的一個高級殺手不要抽煙,嗯,怎麼說都是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務。
“灰原哀。” 這高級殺手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春風輕掠過紙窗,沙沙作響
這個名字,不屬于組織,隻屬于宮野志保。
一個被陽光曬過的全新身份,如同一個名字裡藏着一場重生的儀式。
貝爾摩德現在轉到這個稱呼,意思無非是:我現在對話的,是當下的你,是這個軀殼裡正在跳動的心髒,與你的過去,不再有幹系。
前塵舊事,她可能随時便輕輕放下,像把一沓陳舊信件封存進抽屜。
她的手指微微頓了一下,煙頭上的火焰忽明忽暗,像甚麼未出口的話,在空氣裡閃爍着掙紮的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