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含笑:“你能這麼想就再好不過了,若非當年陸家收養你,你又怎能會有今日這麼好的福氣。”言外之意,當是丢了你你還得感激李家。
而這些,陸千景根本沒工夫想。
回到自己院中,她額角布滿細汗,遣退丫鬟,碰地關上門,心髒怦怦直跳。
“敏嬷嬷,快拿咱家賬簿來!”
她斂緊眉頭,泛黃的紙頁在指尖翻湧,蠅頭小楷記錄的賬目一筆筆從眼前掠過,心髒好像被人抽空,合上時筋疲力盡吐了口濁氣,道:“裴家,欠了咱們那麼多錢,他們是打算用我的錢來換欠我的債,這天下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裴家上至十幾位主子,下至百餘名仆人,四季衣服都是陸家供應,她竟不知偌大一個侯府連衣服的料子都要賒賬。
“姑娘,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什麼你啊我的,你嫁過去就與裴家是一家人,還說什麼還債?”
陸千景:......
“姑娘,如今我也不瞞你了,要不是他裴家落魄了,等着咱們家的錢送進府裡,這麼好的親事怎麼可能輪到咱們?”
陸千景:......
陰險,簡直太陰險了。
“他裴家好算計啊,還當什麼侯爺,何不去營商?”
門外傳來兩聲脆響,窈窕的身影映在明紙上,敏嬷嬷打開門,看到來人,陸千景臉色霎時變了,猛地把賬本往櫃子裡一塞。
李雲舒神色凝重,雙唇疲憊地張了張,卻隻重重唉了一聲,随後臉上浮現出隐晦的失落。她不理解,陸千景究竟有哪點入了侯府的眼。
不可否認,她漂亮、有幾分伶俐,閑來也會看書侍弄花草,但都平平無奇,她不精于詩詞也不擅插花,身上總有洗不掉的質樸的庸俗。哪怕入京多日,還是沒有一點長進。
比如,她喜歡計較那點銀錢。她方才都看到了,陸千景藏的是一本賬簿,世家主母要會管家,但絕不是像個賬房師傅一樣天天泡在賬本裡。
與其他世家的主母小姐交際、為夫君積攢人脈才是重頭,而這些,陸千景都不感興趣,好幾次宴會,她還沒交到一個朋友。
李雲舒隻覺得皮膚下悶氣遊走,她到底哪裡不如陸千景?
她語調都有些扭曲:“妹妹考慮得怎麼樣了?”
陸千景見她來得太巧,心道她也是為嫁妝而來。“嫁妝的事姐姐容我考慮幾日。”
李雲舒一怔:“什麼嫁妝?”
“侯府的親事既給了我,我自然要補償些許。”陸千景這話說得違心,她根本不想嫁窮得快要上街乞讨的侯府。如果一定要損失些嫁妝,她甯可贈予李雲舒也不給裴家。
李雲舒腦門一炸,頓時冷汗涔涔。她還不知李夫人那番不着邊際的胡扯,她來這裡是想探陸千景口風,順便添一把火,讓她主動去找李郎中提一提換親的事。
結果陸千景張口就是補償,她是鐵了心要嫁侯門?還以為她同她一樣,滿身銅臭?
退一萬步,即便真的要補償,本該是她的錦繡前程又豈是零星一點嫁妝能補償的?
李雲舒如遭奇恥大辱,眼角飛過一絲冰涼,果斷道:“嫁妝就不必了,又豈是為了那點黃白之物過來叨擾你,我原也不缺這些。”
陸千景心中歉疚更加濃烈,她從不知道,李雲舒與裴述的情誼竟深厚至此,哪怕裴府四處破洞,她依舊鐵了心要嫁過去。
出了陸千景的院子,李雲舒再也壓制不住。
陸千景軟硬不吃,甚至想拿她那點嫁妝補償她,當真可惡!野丫頭既不上道,她總該用些更厲害的手段,讓她明白侯夫人的位置不是人人都坐得。
*
傍晚,門突然動了一下。
小丫鬟冒冒失失進來,“二小姐,裴公子說要見你,他在朱雀街白玉橋上等你。”
陸千景望了望窗外,最後一點餘光隐退在山巒上,暮色蒼茫,幾點星子在天邊彙聚,院中點了幾盞燈籠,随着微風輕輕搖晃。
“裴公子?”陸千景傻了,天都快黑了,裴述怎想起來要見她,他們此前沒見過面,沒打過照面,怎好認人。
若在往常,她定會斷然拒絕,隻是今天......她心頭猶豫。
耳畔劃過木窗咿呀輕響,像是有什麼東西輕飄飄在心頭劃過,讓人心癢。
片刻靜默。
有些事是該早問清楚。
“敏嬷嬷,陪我一起去吧。”
丫鬟說的白玉橋離李府不遠。
京城夜色繁華,漢白玉橋光彩流離,幾排四角燈籠随風搖曳,橋下河水碎金浮湧。
裴述斜倚欄杆,輕松認出陸千景,哪怕這是他們這一世第一次見面。
少女模樣的陸千景比十幾年後柔和靈動。
她提着繪了鯉魚的燈籠,燈籠底下紅色的穗子随着她的步子甩動,像一尾歡快的遊魚。
少女也看到了她,盛了星光的眸子晶瑩水潤,裴述提了口氣,一股寒意順着脊背往上。
他狠狠跺了一腳,這一次,他一定要斬斷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