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映問:“一個女兒家能逃到哪去,又為何而逃?”
老頭擺了個舒服姿勢,臉上褶子都閃着洞察世事的光,以一副過過來人的姿态道:“還能為什麼,小女兒家家,不就是因為婚姻不順,通判與夫人要把她嫁給知州老爺的兒子,那小姐不願,可不就逃了,這些天要抓這小姐抓得滿大街都是,老頭子魂都要給他們駭沒了。”
陸千景道:“你說她要嫁給誰?”
“知州家的少爺。”
陸千景驚喜:“就是順州知州謝誠?”
老頭斜眼:“還能有幾個知州?”
陸千景:“那他家少爺是不是不太好看?或者性子特别差?要不有什麼怪癖,殘疾?那個謝公子是個什麼人啊,聽說謝誠其人風流倜傥,他兒子就沒三分像他?”
江映半晌不說話,他覺得陸千景對謝誠的兒子好奇得有些過分,蓦地想起謝誠第二位妻子姓楊,冥冥之中似有什麼串成一線。
老頭手指捂嘴噤聲:“小點聲小點聲,沒有殘疾,長得好看,性子......極孝順。”
他說這話時聲音一點不小,周圍一圈人狎昵大笑,毫不做作、發自内心的哄笑一聽就讓人覺出不對勁。
老頭輕咳兩聲,揮手讓被他逗樂的人安靜,一瞬間鴉雀無聲,狹窄的弄巷被神秘的氣氛籠罩。
他繼續道:“這門不當戶不對,想來那姑娘也不樂意。”
陸千景略略可惜:“一個知州一個通判本事最門當戶對不過,可惜了,知州的兒子也是楊氏的兒子,那姑娘不想嫁進賊窩?”
老頭點頭:“還真就是這樣。要說他楊家還真有幾分本事,二十多年前就來這霸了礦山,當年的官也拿他們沒辦法,再到謝老爺來,被強壓着娶了礦盜頭子的大妹。”
有人樂道:“那位楊夫人就是個潑辣貨,十幾歲時拿着刀與海賊對砍,呼呼生風,比她幾個哥哥還厲害些。”
陸千景與江映在嘈雜的嘲笑聲中對視一眼,心中瞬似落上一層黃土,壓抑得緊。
謝誠本來有一個很好的妻子。
像謝誠那等書香世家養出來的才情性子,怎可能受得了楊夫人。
一人笑着湊過來:“林通判家的千金聽說要嫁到土匪家,還有個那麼厲害的婆母,一哭二鬧三上吊,可不就逃了嗎?”
“奇怪。”陸千景心裡犯嘀咕,“一般而言,女子出嫁從夫,要住也是住在謝府,那位林小姐要嫁也是嫁到謝府,怎能說是嫁進土匪窩?”
“姑娘都說了一般而言。”
“謝大人入贅了?”
“沒有入贅,隻是那少爺格外孝順,向着他母親,這麼些年一直随着外祖舅,正好謝老爺不喜歡這個兒子,父子關系可不是一般的差。”
陸千景低聲自語:“這樣的人倒真是少見。”
老頭談起謝、楊兩家的恩怨,一開口便如說書人,抑揚頓挫,奇異地吊起人心,哪怕不少人聽過多次,還是忍不住聚攏過來,老頭大方拿出一筐柑橘,很快清爽酸澀的氣味彌漫開來。
她這一聲被嘈雜歡快的交談淹沒,沒人聽到。
而旁邊的人說什麼,她也不在乎了。
這樣的人少見,她卻朦胧的想起了她認識的楊公子,蒙塵的記憶好似被人清掃,一點點重現眼前。
其實那個人的楊也是随母性,而他父親姓什麼,無人知曉。
他随母親舅父來源城,統共隻住了幾年,那些年沒人聽說過他的父親,人們都說,是他母親被父親休了,帶着兒子回娘家住。
她見過那位楊夫人,弱柳扶風,病容憔悴,眼窩深深凹陷,像是臉上陷了兩個洞,細長的眉毛淡得快要看不見,光秃的眉骨下,兩個黑洞更加突兀。
楊夫人模樣雖吓人,性子卻柔和似水,她站在門外,像一株藤蔓靠着婢女,經常會給經過她家的小孩糖丸,說起話來細聲細氣,與她身形别無二緻。
若非這些人說謝誠的楊夫人威風不輸其兄弟,她真覺得他們就是同一戶人家。
謝家夫婦一個不理庶務,一個兇殘狠辣,楊夫人娘家十餘年行兇作惡,名聲早就臭不可聞。
而當時那戶楊家,名聲似乎還不錯?
除了不太喜歡見客,有些神秘,沒太多别的印象。
“上次楊公子回了謝府,你猜是為了什麼?”
“這還用說,不就是那點破事,他爹對他娘動手了?”
......
陸千景從雜亂無章的叙述中理出一點思路,雖則提起謝氏夫婦,這群人咬牙切齒,提起謝誠的兒子語氣卻緩和不少。
甚至舍得給他一個稍許公正的評價——一個倒黴的人。
“江映,你覺得那個楊公子如何?”她扯了扯江映的袖子。
江映抱着劍坐在一邊,陸千景看他神色,心裡泛起嘀咕。
陸千景“你有沒有聽啊?”
他道:“謝公子,很好啊。”
陸千景追問,“就這樣?”沒啦?
江映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反問:“不然呢?”
陸千景眨了眨眼,這人說的也是,但突然氣堵于胸。
江映往前快速走了兩步,剛好停在煤燈的光影裡,每一個表情陸千景都看得清楚。
他垂下眼眸,眼睫投下的陰影讓空氣增加幾分清寒。
白天熱鬧熙攘的小攤隻剩一塊粗布蓋着貨物,陸千景莫名想到掩蓋屍體的擺布,身上突的發涼。
“不走嗎?”
陸千景重重兩步跟上,與江映靠得近些。
“江映,你說要是謝公子也去科考,說不準現在也和你差不多。”
“是啊,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