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陸千景睜開眼已是午後。
門窗緊閉,夕陽餘晖照進這件屋子,室内呈現令人心安的橙黃,樹影在窗紙上無聲掠過,過分安靜的空間像個死寂的洞穴,她打開窗。
古樹下空蕩,風卷着黃葉飄轉着累了一地,尋常人來人往,會把落葉踏得四散紛飛。
她跑到樓下,院門死死鎖着,隻留出一個小門供人出入,四方小院頓時逼仄蕭瑟,回到大廳,暗沉的空間中坐着愁容滿面的人。
“這是怎麼了?”她不禁問。
“還不是怕楊氏來抄家。”驿丞抱着草料出來,人自動給他讓出半條臂寬的小路。
“抄家?”冷風灌進她衣領,兩個簡單的字無端讓空氣沉了幾分。
“來搜人,也跟抄家差不了多少,姑娘還是趕緊去把自個房間鎖好,别讓什麼可疑的人藏了進去。”
陸千景眯着眼,疑他意有所指,心吊了起來。
一人唇角浮出一抹虛浮的笑,順着驿丞的話道,喜憂參半:“他們今天還沒來,濟芳堂那邊人都快死絕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用手在脖子上抹了抹,兩邊的人都簌簌打了個寒戰,“我先前見過楊賊殺人,我隻是路過,刀差點砍到我胳膊上。”
“昨天在街上我兒子被他們撞到地上,頭都磕破了。”男人拉過一個小孩,小孩在他臂彎裡扭動,男人的大手擦過孩子細嫩的額頭,那裡蓋着一塊觸目驚心的紅痕。
“昨天說來搜人,把我媳婦的裡衣全翻了一地,我才不信他們隻是來搜人!”
正廳裡一人一句,開始痛斥起楊氏來,一片深惡痛絕的叫罵聲把恨意推上頂峰,幾個人怒目圓睜抄起手邊木凳要去找楊賊算賬。
熱火朝天一通洩恨後,驿丞又抱着草料經過,從厚重的青草後扭過頭,目光涼浸浸掃過一群餘怒未平的人:“說白了,你們與楊氏無冤無仇,他們也不會當真殺了你們,你們又何必上趕着去,給濟芳堂報仇啊?你們過些日子就走,可别給我惹麻煩。”
驿丞搖着頭,留下一個如死水平靜的背影,“就算你們去了,又能拿人家怎麼樣,到時候要是還能活着回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誰來管老子死活。”
這話如同一盆冷水澆下,三丈怒火隻剩一攤濕冷的灰泥,他們住在驿站,最多不過幾個月就會離開這裡,他們一口一個“楊賊”也多半是受當地人情緒渲染,要說殺父奪妻、毀天滅地之類的仇恨,倒是說不出來。
靜默良久,有人哽了一聲:“聽這兒的人說,從前也不見得就亂成這樣,那個林姑娘能不能别逃了,幹脆回去,嫁給楊家有什麼不好,反而連累得咱們這些無辜的人替她受罪。”
話音剛落,便有附和之聲:
“就是,聽說濟芳堂這次被楊賊毀了,就是因為藏了那個林小姐!”
“濟芳堂何等地方,裡頭的姑娘義薄雲天,好心收留她,結果反遭滅門,不該殺的人都殺了,要找的還沒找到,林姑娘又逃了,總不能藏在這驿站裡頭吧?”
說着他擡頭望了望,頭頂是昏暗的屋頂,堅固的高樓似乎瞬間危如累卵。
“不會吧,驿站一直是他們找人的重頭,姓林的又不蠢,東躲西藏那麼久,怎麼可能躲到這來。”
“不知道那個瘟神又躲哪家去了。”
“怎麼今天楊賊還沒過來。”
“誰知道,他們不是号稱手眼通天,無所不能嗎,怎地搜個女子都搜不到。”
“害,說什麼能不能搜到,楊賊一家哪一個是好惹的,謝大人都被那個瘋婆子害得半死不活,嫁進楊家的幾個女人也不好過,林姑娘下了死命逃跑也情有可原。”
“她情有可原,咱們就不無辜?”
陸千景默默聽着,角落裡兩個淡色衣裳的姑娘悄悄消失,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們。
陸千景緊随着她們身後進了一間屋子。
林元雙呼吸急促,腹中好似燒了一團火,她順着門滑下,坐在地上,重重疊疊的寒意順着地面往身上蔓延,眸子覆了冰冷的灰暗,她五指抓着頭發,嘴裡念着:“濟芳堂的人死了,她們都死了,是我連累了她們。”
陸千景深吸了一口氣:“你别說那麼大聲,你想讓外頭那些人過來把你綁了送人?”
“是我害了她們,都是我害了他們......”
陸千景擰着眉頭:“昨晚逼你接客的難道不是她們?”
林元雙淚水糊了一臉,口氣卻變得铿锵:“她們罪不至死!”
昨夜險些被拖到嫖客身下的仇恨在這一刻化作虛無,她滿腦子想的隻有橫七豎八的屍體,哪怕沒親眼見過,光是想像就足夠讓她生了赴死之心。
杜懷月一彎腰,撫着她的肩頭:“那也不能怪你啊,厚顔無恥逼婚的是楊氏,殺人的也是楊氏,冤有頭債有主,豈有奈何不了楊氏,就拿你出去頂罪的道理。”
林元雙無法冷靜,眼中恨意更深:
“我還當他與其他姓楊的有些不同,不想他與那些人沒什麼兩樣,都是心狠手辣,殺人成性的賤人。”
陸千景心情有些下墜,屠殺濟芳堂當真是那位楊公子下的死命?
就算先前聽了再多對楊家咬牙切齒、恨之入骨的詛咒,人們對楊公子始終保有一絲寬容的餘地,原來事到關頭所有的僞裝都會原形畢露。
她腦中閃過朦胧的笑臉,回憶蒙了一層紗,紗後那人分明是一個溫和明朗的人,而又轉瞬變成了一個周身都是血腥氣息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