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彥啟一本正經對謝誠道:“大人,下官能同您保證,若您肯說出世子下落,朝廷不會為難謝氏族人。”
謝誠身子塌在椅背上,身後牆壁描繪着繁複冷暗的灰褐藤蔓,枝葉交纏,枝頭花束向下傾斜,由金線勾勒,糜爛頹敗,仿佛随時會被藤蔓吞噬。
須臾一瞬,他恍若也如那朵伶仃的花,竟也有些顫抖起來,他在忍笑,笑得克制不住睜開眼睛,笑聲灌滿嘲諷,好似冷風入耳。
好一會他收斂殘餘的笑,慢條斯理整了整衣服,狹長的鳳眼眯起,戾氣傾瀉,
“舍我一命,保全族人?”
“是。”
謝誠不耐煩,沒了開玩笑的心思,隻道這兩人都蠢得很,眉心川字漸深。
“荒唐,你們不會當真覺得是我派人暗殺了世子爺?謝某沒這個本事也沒那個心,外頭不能入耳的傳聞你們也能信?”
沈彥啟臉色微紅:“是下官失查,無論如何,肅王世子都已斃命,下官恭喜大人大仇得報,夫人芳魂可安。既然不是您下手,那也許是崔氏族人?”
在他看來,謝誠為人可信,他既否認刺殺世子,卻未否認與世子有殺妻之仇,謀害世子的真兇依然可從有能力為崔夫人報仇的人中排查。
崔氏有兄弟尚在京城,或許是他們為姊妹複仇。
謝誠冷眼掃過右下坐着的兩人,一個是矜貴公子,金裱的身泥做的胚,就該擺在皇宮裡當雕塑,一個呆頭傻腦,抄書都沒抄明白,兩人聽風就是雨,皇帝怎麼派了這兩人查案?
他避世多年,本不想見客。
如今不速之客舊事重提,他不願把傷口撥開,鮮血淋漓示于外人。
“當年的事我已不想再提,我隻能告訴你們,本官與那位殿下無冤無仇,至于他是怎麼死的,我不知道,你們也無須懷疑崔家。”
他喉嚨似被風吹幹,變得沙啞粗粝。
沈彥啟眉頭微蹙,謝誠一句無冤無仇是放下了?
但他如此沉痛難忍又不得不壓抑,十足像是要包庇真兇,莫非當真是崔夫人弟兄?
江映一直在凝視:“大人的意思是殺害崔夫人的不是肅王世子?”
謝誠目光閃了閃,又倏然沉寂:“我不知道。”
“下官曾聽人說世子雖臭名昭著,最喜歡招惹良家女子,但都是尋些沒身份的孤苦女子,對官紳的妻妾女兒又有另一番文雅做派。”
他立即噤了聲,等謝誠反應。
謝誠悶哼了聲,表示同意。
世人一貫喜歡獵奇,喜看旁人登高跌重,愛聽世家子弟頑劣荒唐,肅王世子各種聳人聽聞的醜事一傳再傳,久而久之就埋沒了他為人的另一面。
勉強算得上好的一面,他會分人,對着士大夫極盡禮遇,在宴會上見到楊繡也能裝得人模狗樣。
“你對肅王世子倒有幾分了解。”
江映道:“偶然聽人說過,覺得這樣的說法有些新奇。”
“的确不可思議,可他确實如此。京城那晚許多事都說不清楚,也沒人親眼所見,不仔細考究強行把罪名扣在他頭上是說得過去,但你們順着這個思路去探尋他的死因,線索不就斷了?”
謝誠冷冷譏笑一聲,傳聞中為妻複仇的人與世子根本無仇。
他一顆心已然麻木,隻想平靜度日,那些曾經缭心燒肺的怒意如今已連苗頭都蹦跶不起,不是因為年歲大了沒了血性,而是愈發看不清真像。
二十多年裡,世子沒少邀他共赴雅宴詩會,他若想複仇隻需藏着匕首輕輕朝前一送。
世子從不對他設防,好似不知他是他的仇人,假說世子一直在裝,那般自然不可不謂渾然天成。
他是世子又不是戲子,何須對着一個臣子假以辭色。
沈彥啟攥拳道:“大人為官多年,難道還要相信他人一點表面功夫?”
謝誠起身定睛,眼中一團迷霧旋繞,似要卷入漩渦之中。
做樣子要費不少力氣,一不小心還可能露餡,世子若存心隐瞞大可不見......他閉着眼回憶蒼梧山那晚,痛苦如潮水漲起。
那夜世子見個侍女就要去拉手,侍女忍不住惡心縮頭,他又一把折扇挑起别人下巴,黏糊糊蹦出幾句詩。
若說他許多年後涵養變好,可相貌也會變得判若兩人?
他苦澀道:“若我說,蒼梧山那晚我見到的世子與後來的世子不太像,沈大人信嗎?”
他這麼說着自己都覺得好笑,人的容貌會随着年歲改變,這樣的說辭做不得數,可心裡又似認了死理,世子和蒼梧山那晚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座下兩人雙雙看出他的反常,沈彥啟額角的青筋凸起,心中不由暗恨謝誠軟弱。
他眼裡漫過一絲冷意:“大人是在給世子脫罪,您是害怕肅王?”
謝誠眼神迷離:“沈大人誤會了,我真的覺得他們不是同一個人。”
“就算大人願意放下過往,難道您忘了修定,修定是大人的朋友,為了救崔夫人被人冤殺,佛廟都沒能保住,二十多年被多少人唾棄鄙夷,可憐和尚一輩子行俠仗義,最後連一個好名聲都留不下,不知大人可否告知,當年殺了修定的到底是什麼人,大人這麼些年當真沒有留過心?”
他的聲音堅定柔和,謝誠臉色紅了又白,喃喃道:“是我對不住他。”
江映道:“蒼梧山那晚,肅王世子真的在京城嗎?”
謝誠看過來,心道這麼粗淺的問題還用得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