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極其狼狽地箕踞而坐,那必定是個極标準的福禮。
見她舉手投足間滿是世家風範,千景與江映對視一眼,瞬間明白了。
又是一個要給崔夫人報仇的。
“你是崔夫人的陪嫁?”陸千景問。
“我是當年陪着小姐一起嫁進謝府,至今已有二十五載,小姐為何而死,真當我們不知?”
楊時怔怔盯着仆婦,她一句輕飄飄的話猶如一陣驚雷,炸開疾風驟雨,吹走那層遮羞布,許多年前不入流的傳聞重見天日。
鋪天蓋地的仇恨暫時被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迷惘。
逼婚、不要臉面、蕩.婦,這些加注在他母親身上的羞辱聽得多了,就好像有人拿刀在身上劃過無數遍,反複受傷、結痂,逐漸變得,他竟荒唐的覺得勉強能接受。
他怔愣看向仆婦,帶了點求真的焦灼,想從她渾濁的眼中看出些什麼。
婦人也在看他,莊重的神情專成奚落,猶如看一個見不得光穢物。
掩蓋于冷嘲熱諷之下的,是一段不為人知的舊事。
傳言,謝誠原配夫人實際上是死于他母親算計。
崔夫人死因蹊跷、死狀慘烈、難以啟齒,正如此愈引得外界不懷好意,
楊時常聽人們說,崔夫人受肅王世子淩辱,而肅王是楊家後盾,偏就那等無恥好色之徒,對待楊繡風度有加。
曾經二人不巧在謝府後院偶遇,雖無人管得住世子,就算他想趁機做點什麼,誰又能攔阻,而世子卻沒對楊繡有過不軌。
本是平平無奇一段往事,被人傳出,先哄鬧諷刺一下楊繡樣貌醜絕,世子是風流,又不是不挑。
後來,一群無聊鄙陋的人琢磨出不尋常的味道,再結合肅王與楊家的關系,總算得出了個結論,世子害死崔夫人,實則是為楊繡搶夫婿。
世人素愛獵奇,如此錯漏百出、風馬牛不相及的揣測無疑深得人心。而且流言傳得逼真,各種細枝末節被人說得頭頭是道,環環相扣,好似絕不作假。
楊時豁然向前幾步,他痛恨所有不壞好意的人,想把那些人一一手刃。
他母親卻淡然一笑,溫婉得如同溪邊柳枝,青煙廣袖撫在他頭上,那不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厚厚的繭擦過頭皮,清晰的觸感反而讓人心靜。
他娘不是世家小姐,地痞流氓養出的女兒,不會整頓府宅,不會管束下人。
府中流言四起,她隻會說“都是流言罷了。”
“他們不喜歡你外祖和舅舅,也隻能罵我出一口氣,說就說過了,又不能當真把咱們怎麼樣。”
聽她這麼說,他唇角輕輕松松彎起,心裡的石頭慢慢降了下來。
再有人用惡語中傷,自己安慰一句,他們也隻能這樣了。
流言沒有放過她,他雖是怒極,卻更是痛心。
楊繡委曲求全,
“别人不認識她,她卻待你不薄,天底下有哪家主母會重用先頭夫人的陪嫁,還讓你管家?”
“我娘在順州,你家小姐在京城,我外祖就算再能算計,能算得到他崔家頭上?”
他居高臨下,傳聞中完美得近乎天人的崔夫人在他眼中一樣可憎,他看他母親如傻似癡地模仿那女子神态,心中總是不忿。
她那麼好,為什麼要學那個人。
不就是會念幾句酸詩,有什麼了不起,世上竟也有人能與謝誠情投意合,聽起來可真像蛇鼠一窩、臭味相投。
他神情可怖,一雙眼睛通紅,死死盯着仆婦,恨不能一腳踩死:
“你以為謝誠算什麼,你們小姐又算什麼,别以為天下所有人都跟你們家小姐一樣稀罕謝誠。”
說完這句,他瞳孔渙散,向後倒,昏厥過去。
洞内重新歸于死寂,安頓好楊時與楊夫人,陸千景對着仆婦,道:“那你認不認識修定?”
她心跳跳得極快,思緒全在另一樁事上。
婦人動容,顫着聲:“怎能不認得,若不是他,我們便不能将小姐安葬,小姐一個人在那枯井裡頭。”她抹了把淚,“大師是我們崔家的恩人,當時歹人劫走小姐,老爺又醉了酒,我們發現小姐失蹤隻能去求他幫忙,可他一人又怎能對抗得了世子的人,後來就連他的徒弟也被歹人挾持。”
“那你還記不記得黎枝。”
婦人面色微凝,“誰?”
“崔家的家生婢女,當年謝大人南下,遣散了一些下人,當時黎枝年紀小,但她父母一直在謝家做事,你總該記得。”
婦人一聽,不禁皺着眉頭,面色鐵青,好似受到羞辱:“怎會如此,謝家與崔家怎會發賣家生子?”
鐘鳴鼎食之家,家中的侍女比尋常人家中的姑娘還要尊貴,都是錦衣玉食供着,哪有如豬狗一樣任人買賣的道理。
隻有衰微敗亡、窮途末路的人家才會賣掉家生子。
“家中當年沒有賣掉一個人。”
“過了那麼多年,你或許記不清了?”
“賣人的事也能忘?姑娘把我當人販了。”
買人賣人的慘狀,隻有被抄家時才能看到!她在京中見過别家抄家,不論主子還是奴婢都好似豬狗一樣被人拴着。來買人的人甲蓋上積着泥垢,掐人下巴檢查口齒。
她想着,渾身哆嗦一下,笃定道:
“謝家、崔家斷不可能做出這等事來。”
“那黎枝是誰?”陸千景問。
“我怎知黎枝是誰。”
她神色坦然。
“你家小姐不是世子害死的。”江映冷不丁來了一句,面不改色,神情笃然。
“人人都說是,那天晚上他也在我們府上,我親眼見的,豈能有錯?”婦人亦是強硬。
“可你們老爺說了不是。”江映想起謝誠疑心那夜另有旁人假冒世子。
“我們老爺的話也可當真,這麼些年我們看着他與世子十分合得來,又早被那狐狸精勾了魂,哪裡還記得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