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陸千景長眉蹙起,她覺得自己的心快跳出喉嚨,江映手撐着地,壓住她的衣擺,綢緞上清光徜徉,流水一般從他掌心穿過,随着骨節輕微突起,指尖收縮,光影不停變幻着流向。
江映幽幽地望着她:“小姐說賬冊有問題,是怎麼看出來的。”
“你能不能坐正了。”
江映忽地笑了:“這樣有誠意一點。”
陸千景羞恥漲得滿臉發燙,她覺得江映有病,她隻知道俯身傾耳,卻不知還有把眼睛往别人臉下湊,萬一她一個不留神,或者沒坐穩......她猛喘了口氣,道:
“這還用問嗎,每家多少都會摻假。你看這一本,是白家給王城商鋪供貨所得的營收,每一筆數目都不小,但今天我們不是都看見了,那一條街,就沒一家是正經買賣,根本不需要去白氏那裡進貨。所以這些賬目,多半都是編出來的......”
她花花翻過書頁,眼睫翕動,嗤地笑出聲:“就是編的,”她指間劃過一欄,“這幾個數字,還有前面幾頁,都不太對。”
“你算出來的?這麼快?”
“賬面上是算不出的,别人都算好了才會呈上來,怎會留那麼粗淺的錯誤。是數字不對,光是這幾頁上,就已經有好幾個相似的數字。”
“也許每月賣出的數量都差不多,相似也正常。”
陸千景搖頭:“你仔細看,相近的不是數字大小,而是十位百位,大多都寫了五和三。每個人都有自己用數字的習慣,這樣順着習慣寫出來,不僅不用費神思考,還方便之後算賬。”
對上江映一眨不眨的黑眸,她差點笑出來,江映這種人,還有他身邊那群翰林,一大堆古闆腐儒堆在一起,十有八九極其厭惡此類憊懶行徑,要是他們看見了,沒準要劈頭蓋臉訓斥幾句。
她頓了頓,又道:“是不是很難理解,不就編幾個數字,這都不舍得費心。但你要看一個人一做就是一整本,也挺累的。”
江映颔首,“好理解,寫詩不難,尤其是應制詩,隻要按着要求來寫,無需探究辭藻立意。每個人十天半個月才寫一首,還是會拿旁人寫好的删改幾個字應付過去。”
陸千景眉間一抽:“這麼敷衍?”
她随手抽出另一本賬簿,一打開恰巧是城中一家鋪面的賬,“這本多半也編得離譜,店門都不開,怎麼會有進賬?賣不出就賣不出了,為什麼還要僞造出賺了大錢的樣子?沒賺錢卻要繳稅,很好玩嗎?”
江映指着寥寥幾列,道:“單子倒是不多,每筆都大得吓人,怪不得瞧不上咱們這些散客。”目光掠過另一列,“慢着,倒也不見得賺得多,利率太低,怪不得全國繳稅最多的還是江南,而不是這裡。”
他突然道:“我累了。”
陸千景望了他一會,才不可思議“啊?”了一聲,“現在不晚啊?”
是睡覺的時間,但她不習慣早睡,江映是個比她還能熬的。
“都怪你啊,昨晚,我一個人睡不着。”
陸千景頭皮麻了幾輪,對面那張臉蒼白得近乎透明,脆弱得好似當真一捏就碎,她克制住去掐他下颌的念頭,
“你自己去睡,我再看一會?”
江映拉着她衣角,順着她後背靠下,一盞明燈正擺在他們面前,昏黃的光線照着賬冊,也照着她,她已換了寝衣,半身雪白半身虛幻,朦胧而昳麗,好似被鎖在月光之中。
“阿景。”
“怎麼了?”陸千景是真有些怕了,江映一貫不粘人,不要臉的時候更越界的都做過,這般靜默相偎卻是罕見。
她覺得自己被人當做浮木抱着,心頭不由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