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時候見過世子妃嗎?”
“印象裡是有這麼一個女人。”
頭一回見到世子妃,他隻覺得這個滿頭珠翠的女人十分稀奇,那張臉,撲簌簌往下掉粉。他躲在母親身後,最初的想法是,這個人不會是面粉堆成的吧,等到碎屑掉光,這人就沒了,當真瘆得慌。
他母親卻對她殷切熱情,便是她匍匐跪在面粉堆腳下,面粉堆也隻是從鼻腔冷冷地哼出一聲。
那段日子出了許多怪事,夜晚沒來由的哀嚎,撕心裂肺的哭聲好似什麼人被生生扒下皮肉。
而白日,則是把一碗滾燙的蓮子羹打翻在地,逼他十下之内撿起蓮子,若是不能,就壓着他跪在碎屑上。
她來了一次,他娘就瘋了。
“我當時覺得她很可怕。”
陸千景心有餘悸,冰涼感仍在四肢蔓延:“她從前為難你們母子,怪不得會忌憚你。”
源于多年前結怨,江映有充足的理由傷害趙睿。
江映亦有所感,目光稍稍一變:“是啊,站在世子妃的角度,完全合情合理。但白竺不知這層恩怨,他怎麼會想到嫁禍給我們?”
陸千景用勺子劃着碗沿:“也可能是因為我。不就是砸了他場子,他要罵要賠我都認了,誰知道他想誅我九族。那老頭怎麼這麼小心眼啊,”說着,她居然輕松哼笑出聲,“照他這般心性,還真有可能是他暗害了世子。”
她不過毀了一次拍賣會,世子毀的則是白家家業,白竺君子報仇,硬生生拖了十幾年,先殺世子,再殺世子的兒子,把别人全家趕盡殺絕,順便嫁禍給她,一石二鳥,當真劃算。
“江大人,你走運了,隻要專門盯着白竺一人審問,說不定真的能問出些東西。”
江映道:“他現在牢裡,有足夠的時間。”
爆竹突然在身邊炸開,擡眼望去,天色已黑,大街燈火通明,人聲喧鬧,金龍翻舞,焰火如星墜落。陸千景不禁感歎:“居然都這麼晚了。”
她終于記起面前這碗寡淡的粥是怎麼來的。
從王府收了東西出來,再找客棧安頓,打點好一切實在累得沒胃口吃飯,就在街邊挑了個粥鋪,結果看到清淡的粥更沒食欲。
眼下一碗清粥幽幽冒着冷氣。
她盯着兩個人都沒怎麼動過的碗,道,“去吃别的。”
“吃什麼?”
不一會,陸千景幾乎帶着江映轉遍了每一家糕點鋪,不管什麼口味,都跟不要錢一樣全拿了點。她把盒子全堆到江映懷中,盒子搖搖欲墜,小山後露出半張臉。
江映失笑:“大小姐,您自己拿一盒都不成嗎?”
嘴還沒合上就被人塞進一塊糕點,臉頰邊還餘着點她指尖上的冰涼。
口腔被香甜占據,太甜太軟了。
陸千景眼眸清亮,專注得近乎一絲不苟,好像在等一聲很重要的答複。
刹那間心裡很多酸澀一起湧了上來,洶湧着洪水一樣要沖垮什麼。稍稍一動,淚水就要溢出眼眶,他繃着臉吃下一塊,每一口咀嚼都無比認真。
“上次你一塊都不吃,要是沒喜歡的口味,我們就慢慢試,這還有那麼多,總能試到喜歡的。”
陸千景清晰地看到江映眸中泛起一層淺潤的水光,默默把第二塊糕點送進自己嘴裡。
有這麼難吃嗎?
她揚起的唇角壓了下去,心頭湧上一陣不滿,她親手喂他,他竟然一點表情都沒有。
“真的不喜歡吃嗎?不過也沒關系。”
她自己也能吃完。
江映忽然把頭别到一邊,呼吸略顯急促。
她把口中糕點咽下,須臾,繞到江映面前,讓那張側臉正對着自己。
他的臉壓在暗影裡,頸上筋脈一起一伏,幅度極小,卻十分清晰,似能看到皮膚下血液如何流淌。讓人無端想起冷岩下的孤草,無比艱難地撐着身體。
陸千景徹底服了:不好吃也沒必要這樣吧。
看起來像被強迫一樣。
她越湊越近,渾然不覺中,一股香甜圍攏上來。她有些意外,他從不熏香,偶爾不小心沾點墨氣也很快散掉。
她很快找到香源,他躲在糕點後,猶如在香爐裡浸了幾天,香氣幽幽的,就這麼從内而外散了出來。
她目光從糕點上移開,定定看着他,帶了三分輕佻,道:“好香啊。”
“江大人,你唇上沾了屑。”
“你幫我擦。”他把懷中盒子朝上擡了擡,示意他騰不出手。
陸千景掏出帕子,手剛伸過去對面就往後退了一點,她撲了個空,兩樣微愠,不是他自己要擦?
“可以不用帕子嗎?”
陸千景耳根倏熱,似乎明明還有很多辦法,她莫名隻想到那一種,不禁咬了咬唇。
她掙紮許久,像做賊一樣窺視四周。長街不知何時變得安靜,煙火停歇,硝煙散去,天空露出原本的黑色,朗月下,最後一家鋪子卸下支杆,啪嗒一聲把窗合上。不一會街上多了一人,那人推着車,朝相反的方向遠去。
太安靜了,突然與世隔絕了一樣,原來是除夕啊。
“我們也回去吧。”
周圍冷飕飕的,她也沒了玩意。
江映那雙黑眸出現一瞬的怔愣,然而很快又彎起來:“嗯。”
車輪碾壓石闆的輕響漸漸消失,兩旁民樓劃拳吆喝,推杯換盞中,似有異聲傳來。
砰——砰——一聲接着一聲,又沉又悶。
陸千景心中甚是驚奇,這一下下根本不是炮聲,她瞥了眼江映,剛想問他有沒有聽見,看不見的地方忽炸起一聲咆哮:“老賊,看老子不弄你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