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陸千景被冷得驚醒,聽見擺鐘指針的聲音,與夢中水珠順着銅管滑落之聲十分相似,每聲之間的間隔都分毫不差,仿佛還能聞到刺鼻的異味。
幾日之前,她與趙清如去往密室,那裡唯一的一個活人已不見了,桌上留有未及收拾的紙筆,好似什麼戛然而止。
問了府中下人,知是江映把人帶出了王府,正如他先前向安王承諾的那樣,要用老楊引來餘下藏匿的同黨,可惜遊街遊了好幾日,一個人都沒引來。
外出采買的婢女談起大街上的情形,害怕得雙目圓睜,哆嗦着語調與同伴描述:人最多、最熱鬧的甯華街上,人家好端端做着買賣,一輛囚車過來,大家夥也不知道犯人犯了什麼罪,隻見那人被折磨得皮包骨頭,連人樣都快沒了。
江大人好生陰狠,讓人遊街示衆也就罷了,竟然還命人扒了犯人上衣,用鞭子抽打,據說鞭子沾了鹽水,一鞭下去血花四濺,淋淋漓漓紅了一路,夾道百姓無不惶恐,膽寒到了極緻。
“在囚車裡怎麼打?”
“不知道啊,許是沒有囚車,讓那人披枷戴鎖,自己走着遊街。”
“看不出來啊,江大人長得斯斯文文,怎跟個羅刹一樣,就算犯了殺頭的死罪,也不見得這樣虐待人。”
“外頭人不知緣由也就罷了,你還不知江大人為什麼這麼恨他?”
“是因為扮成他?還是招惹了貴人?”
“哪就是貴人了,再貴能貴得過郡主?這事可是郡主吩咐的,他不敢對郡主怎麼樣,就隻能拿犯人給那姑娘洩憤。”
陸千景聽得臉上火辣,好似鞭子是打在自己面上。那夜她走後是留了個女使看着江映,本是想看他有沒有把簪子撿幹淨。結果那女使很晚才回來,滿臉凝重地與她回禀。
原來,她一走,江映就去見杜懷月。
女使說,江大人溫言軟語,讓杜姑娘遠離她和郡主,免得被她們這兩個毒婦害了;叮囑杜姑娘安心休養,擅自珍重,又因無法入府保護杜姑娘而慚愧。
當然,以上都不算什麼,最過分的還要數姓江的與安王争風吃醋。
安王仁厚,向杜姑娘伸了幾次援手,江大人居然以為王爺别有居心,還不許杜姑娘與王爺親近。佛心自觀,他自己心髒,以己度人,把旁人也看成男女奸情。根本理解不了王爺的高風亮節、磊落無私。
女使說得咬牙切齒,王府上下誰對安王不是真心敬重,王爺操守豈容旁人污蔑?
“他們分别時還以發簪相贈。”女使退下前重重吐出這句,如意料之中看到陸千景暗下來的臉色。
其實陸千景并不太生氣,如果一個人相似的事情反複經曆幾遍,就會無比淡然,甚至會有超然物外的灑脫,突然間覺得十分好笑。
理智讓她不去找杜懷月麻煩,實則也是無力去想,老楊被她和趙清如害得那麼慘,無論如何都要把人救回來。每每想到老楊在江映手下生不如死,她就恨不得扒拉江映的皮。
世上怎會有人歹毒至此,全是公報私仇,小人行徑,狗腿至極。
事情一多難免分身乏術,她真心認可江映是個極有能耐的,手頭事多,他時間情緒都把控得極好,在不同的人面前切換自如。
此後,日子過得開始單調。安王不在府中,她還是跟着趙清如去各家赴宴,看上去吃喝玩樂并無異樣,實際全都心不在焉。
某次花宴,趙清如幾次走神,看也沒看就扯了個姑娘,“走啦,叔父今日回府,你跟我一起去求他,他要是不放人,咱們就跪死在他書房前面,讓他一輩子都不好過。”
扯了許久,對方紋絲不動,趙清如心裡起疑,一回頭發現手上正拉着個陌生姑娘,那姑娘戰戰兢兢,嘴唇發顫:“郡主?”
趙清如“啊!”的一聲松手,姑娘朝相反的方向歪了一下,趙清如定睛細看,大惑不解:“你怎麼穿......穿這身衣服,你這衣服哪來的?頭發也和别人差不多,還有為什麼你也要貼黃色的花钿?”
姑娘生澀看着自己的袖子:“不知道啊,大家都喜歡這樣,郡主覺得不好嗎?”她無意識擦了擦臉,今日的妝面不是她常用的,有些不習慣。
春日時興的一直是桃花妝面,描迎春卻是極少,一來迎春不如桃花爛漫,二來有人面桃花的詩句相佐,顯得更有底蘊情調,二者相較,迎春難免單薄些許。趙清如印象中,面貼迎春的隻有一人,找到陸千景後,心有不甘:“你看那些人都學你,憑什麼啊?”
就憑好看?
“綠色裙子也要學一下?沒得像顆卷心菜。本郡主在這那麼久,穿的戴的都是最好的,怎也不見有人學?”
“你用的東西誰敢僭越?”陸千景敷衍過去,神采盎然,心中的确很高興,但不好真的四處嚷嚷,畢竟沒人明說就是照着她模仿。各式衣妝風水輪流轉,今年偏好這種,明年就是另一樣,全是巧合罷了。
“前些年不是這樣嗎?”她裝作無心地多問了一句,趙清如掠她一眼,噘着嘴:“反正我是沒見過,就算偶爾有,也不像今年這麼多,望過去滿眼都是,若隻有一樣像也就算了,怎麼好似處處都差不多,也不知是哪家姑娘偷偷記下命人去做。”
陸千景聽了趙清如的話,更是得意幾分,還想看看那些人究竟學了多少,總不能整個春天隻有一套裝扮吧?可惜她看不到了,安王回府,趙清如說到做到,每天拉着她去安王書房前請罪。
老楊還在遊街,隻要人沒死,就有掙紮的餘地。
好在郡主不會虧待自己,跪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命人在安王書房前擺好桌椅,每天喝喝茶,吹吹風,說是來找人求情,看起來像是逼宮。
她們沒等來安王,竟等來了杜懷月。
兩扇嚴閉的門頭一次在她們面前打開,趙清如如臨大敵,道:“憑什麼見她?”
陸千景深有同感,親侄女快哭死了也不見他開門,若說杜懷月是客,不得不以禮相待,那她不也是客,安王照樣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