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藥鋪出發,沿街策馬,不久便到了挂着陸氏牌匾的布莊,短短幾日,院前細瘦的海棠開了一樹粉花,枝枝杈杈随風搖顫,沉甸甸的梢頭一低一揚,仿佛在含笑攬客,甜美中攙着俏皮。
陸千景遠遠看見樹下的少女,她閑坐許久,右手托着腮,不時瞅一瞅行人,又沒精打采地垂下眼皮。
青青正發着呆,不記得是哪一日開始,店中絲綢買賣少了,庫房裡最後剩的幾匹布料全被束之高閣,當成裝飾擺件,不能賣,隻留給人看,長長一匹絲絹挂在那裡,流光溢彩,仿佛整個鋪子都變得華麗。
他們現在做的買賣與綢緞沒半點關聯。青青郁悶地想着,她有秀緻的杏眼,笑起來天然一派小意柔婉,最适合陪伴女客,還有一雙漂亮幹淨的手,這雙手專門侍候绫羅綢緞,店裡上好的布料都要靠她打理,她還會裁衣服。
如今庫房裡全是醜陋暗沉的冬衣。她頓時失了用處,默默地閑了下來,和明堂上的絲綢一樣。
她念着那段最好的時光,有人描了新衣樣式送她,滿城姑娘都來買她做的春衫,東家靠她發了一筆小财,她走到哪都能昂首挺胸,平日還多了兩個人陪她說話,他們比店裡一群泥腿子好看,還懂詩詞,文绉绉的,無緣無故來,又一聲不吭走掉......
青青半開半合的雙眼忽地睜開,沖正走來的兩個人喊:“你們來了?”她伸着脖子朝兩人身後張望,沒看到那個會說俏皮話的家夥。
陸千景心下微驚,這也太熱情了,倒弄得她不好意思。沈彥啟清高,做不出偷人賬簿的龌龊事,不似他們臉極皮厚,随手一揮就能弄下幾頁。
他們來這是想趁人不備再撕幾頁紙。
陸千景在桌前坐下,青青飛身回去,再來時端着茶水,江映直接道:“你們東家在哪?他不在這嗎?”
青青淺淡的笑意頓時散去,道:“别提他,他可能要把我辭了。”
正說着話,見她東家從外頭回來,男子跳下馬,兩腿剛出到地,站立不定,憋着一口氣向院子急沖,斜眼看見樹下的姑娘,“青青,又偷懶,來活了!都快煩死了。”
青青蹭地跳起。
男子掃到陸千景,目光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停住腳步歎氣,陸千景便問:“先生為何歎氣?”
男子神情蕭索,苦笑道:“唉,少提這些吧,都是這裙子的毛病。”
陸千景皺起眉頭,提一下裙擺:“不就是一身衣服,能出什麼毛病?”
青青懷抱着一大摞布出來,細小的身子站不太穩:“老爺,東西都在這。”
東家顧不上陸千景,指了院裡一片空地:“就在那,點火燒了。”
“啊!”
院子裡幹活的夥計都轉過頭,無人不驚,陸千景心跳忽快,她認識那些料子,頓有不好的預感。青青道:“好端端的燒了做什麼,還不如分了。”
幾個小厮也緊趕着過來,把手搭在布料小山上。東家叉着腰,見他們拽着布料滿臉可惜,冷笑道:“這東西你們知道是哪來的?”
衆人一聽,心裡都道這還用說,看看彼此,稀稀落落回道:“陸家的。”
東家抓住布匹,朝院中一甩。鮮豔的綢緞瞬間染了塵土,陸千景看得身形一晃,喉嚨頓時堵得生疼,不過是幾匹布料,是燒是扔都沒什麼好可惜的。
可那麼多處置的法子,男子偏選了最觸目驚心的一種,氣急敗壞得似在對付仇人。
她隐約想起陸家似乎還欠他的債。
但直覺告訴她事情不止如此,壓在心中的不安再次浮現。
“你就算再不喜歡陸家也用不着這樣吧?好好處理掉不就行了。”
青青在一旁悄悄挑眉頂腮,“就是就是,還不如送我。”
“就是陸家的才不能給你,”東家仰頭望了望,道:“你們幾個,小心給我把匾額取下來,一齊燒了。”
小厮更是驚訝:“好端端在這挂了幾年,拆了挂什麼?”神色雖疑,但幾人已七手八腳架起長梯,兩人扶着,仰頭注視爬上去的同伴。
這是要斬斷聯系的做派,陸千景惶恐不已:“陸家,到底出了什麼事?”
當頭幾聲摩擦,砰一聲巨響,小厮手上不穩,漆黑厚重的匾額在地上,青青吓了一跳。東家眉心顯出一道憐憫,俯身撿起匾額,拍掉金漆大字上灰塵:“我可沒有不喜歡陸家,不過是幾車料子他們還沒運來,但那些東西現在就算白送給我,我都不敢要了!說起來陸家也是倒黴,不知是得罪了哪方貴人,要糟滅門大禍!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年頭誰還敢沾染他家的東西,都快些燒了吧。”
陸千景猛地掐住江映胳膊,她有些站不穩當,心下不解勝過恐懼,陸家最多能見得着州府裡的大人,哪有犯滅族大罪的本事。而且碰到能滅人滿門的貴人,憑陸家人的性子上趕着讨好還來不及,何來得罪一說。
江映道:“哪有說滅門就滅門,你别騙人了。”